175|第 175 章

无痕之歌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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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远征的大军回归,离京城不足十日路程,众人的心情不是喜悦,而是沮丧和恐惧。回程路上夜夜做着噩梦,梦中战马倒地,军士身首分离,耳边不曾停息的号角声,及北境令人生畏的严寒,只想一下便冷到心底浑身冰封。

    这是一场出征时即注定败局的大仗,六月起程,一路急行赶到北境时已是秋草枯黄,寒霜降下,再往北进,一路越来越冷。长年居在燕京的军士们经验不足,刀剑冻住拔不出鞘,好多军士手脚被冻伤,更甚者染上可怕的伤寒,一传十,十传百,少半个军营全是病号。

    当时为了继续北上门讨伐还是南下回到可避风雪的地方休养生息,大军中起了争执。

    定远侯府赵家几十年以来头回单独率领大军,兵权在握,虽来得不甚光彩,总想要干出一番成绩,好让军中和朝中不服气他家的人瞧一瞧:离了英国公府和宁远侯府,赵家一样可以沙场杀敌,无往不胜。

    赵家父子虽私底下意见不统一,明面上斩铁截铁执意前进。主帅发了话,随行的文官和武将脸红脖子粗据理力争也没能打动赵家父子,只有硬着头皮跟着。

    秦昭一出燕京城就疲于应对有心人的暗算,早起马蹬被人割开一个口子,打尖时随行的小厮又吃坏了肚子,不明飞箭不偏不倚从他耳边飞过,到后面他跨下座骑遭人下黑手倒地暴毙,像极了当年的照夜骢。

    幸好军中大半人是秦昭二姑父宁远侯一手带出来的兵士,他略一提自己的处境,大家拍着胸脯保证能护得他平安。后来,那些赤肝义胆的汉子们都长眠于北境,只顾着逃命来不及替他们收尸下葬,成了野狼的美味大餐。

    北方酷寒,寸草不生,不毛之地养大的人群比饿狼还要凶狠。前一刻还在为汗位拼个你死我活,后一刻化干戈为玉帛,号角响起,踏马出征,大刀挥舞已是杀戮无数。

    秦昭得以幸存,有赖于祖父对孙儿们常年严苛教养,自小他就比别的官家子弟耐寒,冰天雪地里能施展开身手。也有赖于宁远侯手下故旧拼死相护,那些军士们嘴里骂骂咧咧赵家是小人,不愿为小人卖命云云,上阵杀敌毫不含糊不甘落于人后。

    北境一行,对秦昭感触颇深,有比家族荣耀更为重要的事——家国大义。总有一天,他会重新北上,踏平鞑靼,为数万名死得不明不白的士兵报仇。

    马蹄声响声,燕京来的信使疾行直奔中军帐,口述天子的痛斥。赵家父子送走信使后,面如死灰,颓废无力瘫坐在椅上。

    军中有不成文的惯例,大军出征,若败,主帅必要问罪,或斩或夺爵;若主将帅战死,可免问罪,不会殃及家中。

    定远侯家带着十几万精锐大军浩浩荡荡出征,回来时不足一万老弱病残,跟天子讲北方严寒、战时不利、强敌骁勇都没有用,败就是败了,只有乖乖认下。

    时至今日,他父子二人仍心存侥幸,赵立钦先前勾搭上楚王,又与朱家暗中有往来,或许两位皇子能搭手救他们一把。

    悉不知燕京城中楚王和桂王斗成乌鸡眼,长盛帝心里憋了一口恶气正想找个地方发泄,军中几大派系也瞧不上赵家的作法,隔岸观火就等着他们家倒霉。

    文官也好,武官也罢,凭自己的本事吃饭爬上去,旁的人口说不服,心中总是有几分佩服。若谁想踩着别人的肩膀站到高处,大家心中又另当别论。

    天时地利人和,赵家一样没占上,回京后就被夺去世袭罔替,降等袭爵三代,从一等侯降为三等,岁银俸禄大为缩水。先前他们还在看乔家笑话,才一年的功夫就轮到自己家,世事无常,风水轮流转来得太快。

    秦昭死里逃生一回,回京后告假在家静养,成天闷在书房里翻兵书琢磨兵法。四奶奶见到丈夫的举动,思来想去打发人请来知言夫妇过府小聚。

    正好孟焕之休沐,有几句话要同秦昭商议,便带着知言和意儿坐车去了三房。

    秦枫担着闲散的差事每日点卯不误,秦晖忙得不见人影十天里有八天不在家,秦昌又在郊外对着二宝发功,家中只秦昭夫妇和关在屋里的常氏。

    知言领着意儿先到常氏住的院落,丫头婆子全候在廊下,屋里香烛缭绕,常氏跪在佛龛前闭目祈祷。美人迟暮,姿色大不如前,褪了首饰除去华服,只着青衣素袍,梳着圆髻,手捻着佛珠满脸虔诚。

    “阿奶。”

    意儿奶声奶气的叫声惊醒了常氏,她猛然回过头,眼中发亮只有意儿一人。常氏别的不稀罕,唯眼热别家的大胖小子,偶尔见到几个外孙,那管他是亲外孙还是假外孙,都搂住不撒手。

    意儿噔噔噔跑到常氏面前,拉她起来。常氏眉眼都带着慈善,捧着意儿的小脸细瞧,柔声道:“让外祖母瞧瞧,这小脸终于又圆了。”

    意儿上回得病,人瘦了一圈,胖嘟嘟的小胳膊小腿明显变细了,脸蛋上肉的也没了。为此,知言挨了秦枫好几次数落,亏得她没敢说是孟焕之折腾儿子生病,要不然花狐狸活剥了女婿的心都有。

    常氏也见过一回意儿瘦下来的样子,心疼得不行。她的神情不假,如同数年前对着秦昌嘘寒问暖关怀倍至。

    知言略坐了坐,留下意儿陪着常氏,自己去了四奶奶院中。两个女人无非说些家常碎语,不多时听见隔壁院落意儿的欢笑声,定是他嫌屋里闷烛火味道冲鼻,拉了常氏到院中玩。常氏为意儿唱着童谣,婉丽的女声飘扬在府中。

    知言凝神听了一会儿,复又问起秦昭近况。

    四奶奶唇边现浅笑:“四郎人是回来了,魂还留在北边。总有一天,他还会再去。”

    她的父兄征战几回,四奶奶最清楚不过男人从战场上逃回来后的心思。是山压得他喘不过气,也是枷锁套住他的魂魄,更是无穷的动力,迫得他奋力向前。

    她的丈夫生来就不凡,为何要阻挠他的脚步。

    知言深有同感,孟焕之嘴里说着她最重要,意儿最要紧,都比不上他心中的大事。

    大鹏失志,与凡鸟无异,由他去罢。

    两个女人心有默契,对视一笑。

    ******

    那边书房里,孟焕之和秦昭抵头商讨北境布兵,秦昭亲自走了一趟,以他的眼光和见识讲解出来又是另一番不同天地。

    孟焕之拿着秦昭花费心血书写的手稿,脑中闪过前几日英国公府和宁远侯府的请命折。

    这两家都在孝中,吃着皇家的俸粮,不敢在关键时刻托下。自然要急人所需,先乞求夺情,允他们在牢关附近屯训兵马。牢关离边境只有几百里之遥,条件艰苦,军士们在此处适应一年半载,再赴边境与鞑靼做战。

    秦昭的提议正好与英公国和宁远侯不谋而合,孟焕之深为佩服:“每回见舅兄都令人刮目相看,士别三日更是不能同日而语。”

    秦昭手脚上生的冻疮还未好,敷了药膏包裹着绷布,伸出为数不多完好的手指挥摆,面上带着伤感:“赵家虽然倒霉了,还了现世报。我却在想,他家威风显赫都不要紧,只要能换回十几万条性命。北边孤魂哀哭,声声泣泝不能回乡。”

    “赵家是急功近利,最大的罪名不应他们来担,从天子到内阁再到六部全脱不了干系。可笑之至,敢直言上谏的杜六郎被投进大狱判了流放。”

    秦昭眼中无限愤慨,长这么大,他头回如此激动。

    孟焕之并不正面回答,转而言及其他,“今年的殿试已选出三甲,理应我们几人该到外面历练,我瞧着天子不想放你我出去。”

    秦昭出去拼死博一把,不就为了不想被困在京中,听言眸色变冷,冷哼道:“他不放,我总会有法子让他放。”

    “也对,安大学士日前还放过话让你好看,略施小计难保他不上勾。”

    堂堂内阁大学士放着正经的事不去做,眼中只盯两三个毛头小子,也难怪今年的春闱主考官花落王善叔。

    孟焕之冷眼瞧了几年,这位安阁老学问泛泛,为人也泛泛,号称正直刚禀,偏偏干着阴私小人的勾当,拿圣人言论标榜自己的恶行最是可憎。当初杜谦的事少不了他在中做手脚,任由安阁老在朝中继续祸害,不如下手除了他。

    孟焕之暗中思索如何不着痕迹下手,那边秦昭的声音响起:“天子不放你,倒也是好事,留在圣驾身边可行方便之事,也算解了我等后顾之忧。”

    孟焕之颔首:“我也有此意。”

    心照不宣,两人各行其事。

    秦昭假借伤情严重索性告了长假,府里不间断请来各地名医,出去后都声称秦家四郎冻伤严重,须得好生将养一两年,千万不能受冻,不然留下一辈子的病根。

    英国公带着张盛和宁远侯世子乔骁前去牢关之时,安大学士力荐秦昭随军出行,冠冕堂皇的说辞,秦四郎亲自去过鞑靼王庭,又学识渊博,于大军中可派得上大用场。

    秦昭包裹着手脚被人搀扶着上了马车,他在无声讥笑安大学士上了勾,暗中怀着欣喜,妻子终于有了身孕,临走时才诊出不足两月,不管是男是女,总是他有了后代。

    孟焕之离开翰林院,正式去了含章殿当侍讲学士又身兼数职,俨然是长盛帝身边的亲信文官,每每与安大学士碰面,只卑谨低头。他都能猜到安阁老在想些什么,继杜谦和秦昭之后,安阁老把矛头对准了孟焕之,正鼓着劲想揪出他的错处。

    人无完人,金无足赤。

    孟焕之的弱点没到任人拿捏的地步,相反,安阁老浑身上下毛病一大堆,头一条,时不时在殿中顶撞天子已令长盛帝很是不满。

    万事俱备,只欠东风,孟焕之就能把人生第一个劲敌拉下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