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【明月山庄】

赏饭罚饿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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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初冬的早晨,天才刚蒙蒙亮,湛蓝的天幕里飘着一层薄薄的云,隐约能见得点点星光。即便是过一阵子日头就将上来,明月山庄内还是点着灯,底下的仆人忙里忙外,厨房里炊烟升起,想来是在准备早膳了。

    这秋夫人一向起得早,往往天不亮就醒了,倒也难为伺候的丫头日日睡不得好觉,这会子她在那里头喝茶,门边站着的丫鬟倒是呵欠连天。

    秋亦望了她一眼,见她满脸倦容,也就不劳烦她传话,自己略略理了理衣衫,走进去。

    屋里的镂花铜熏笼内炭火烧得哔啵作响,比及外头自是格外温暖,端得如此,秋夫人却还抱着个手炉,看上去似乎很怕冷。

    “来了。”

    秋亦刚踏进门,就听她问道:“今儿起得挺早。”

    “儿子来给娘亲请早安了。”别的亲近之话他也懒得去说,只恭恭敬敬向她行了礼,端了茶,遂立在一边,一话不言。

    秋夫人连眼皮子都不曾抬,只拿盖子刮着那茶水上的茶叶,淡淡道:“近来诸事可还顺利?”

    秋亦垂首回答:“并无不顺之处。”

    “那就好……”她自椅子上又换了个姿势,低头喝了口茶,“正好过些日子你去江南的两个铺子里瞧瞧,那帐好些个对不上,只怕是其中管事出了什么纰漏。可得仔细些查办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两人对话向来如此,多的不多,少的也不少。他这般态度,秋夫人倒已见怪不怪,将那茶杯顺手一搁,忽而问道:“昨儿个,听你房里的花开丫头说,你又冲着她发脾气了?”

    秋亦方缓缓抬起头来,一双星眸清淡如水,他语气里似带笑意:

    “怎么,母亲连我房里的事,也要管么?”

    秋夫人却也不恼,只颇有深意地摇了摇头:“你如何处置你的丫头,我自是管不得。不过那花开到底是随了我多年,你既不喜欢,我便另拿个丫头给你换,你瞧着如何?”

    他只漫不经心地施礼道:“一切母亲说了算。”

    “你这性子,是该收敛收敛了。”见他应允,秋夫人像是放下心来,只掩嘴打了个呵欠,“行了,你下去忙你的罢,我也要再歇会儿才是。”

    “母亲保重身体。”他道完,又行了一礼,转身便往外走。

    院中朝露未晞,天边已然放光,偌大的山庄里,单单是仆人丫头就过了百,乍一瞧去仿佛十分热闹,而他生在其中却觉得格外空荡。

    原本沿着游廊就将朝住处回去,想了一想他又转了步子去花厅吃了些许早点,待得外面送运果子的下人归来时,才回了自己的院子。

    这院子据说是当年父亲身子骨尚且硬朗之时修建的,院中种了青竹和晚香玉,眼下的时节早已没有花可开,那竹子却越发生的翠绿了。

    今日心情烦闷,秋亦进门便在那桌边坐了下来,左右觉得不爽,他信手便拿了桌上的茶来吃,不想刚饮了一口,登时皱起眉。

    “我说过多少次,莫要在这茶里头放花,听不懂是不是!”

    听得他发怒,门外有个丫头急匆匆跑进来,秋亦一抬眼,便和她双目对上。这丫头生的甚是清丽,眉清目秀,长发披肩,眸中清澈,瞧着眼生得很。

    “这茶,是你煮的?”他扬了扬手里的茶杯,口气不善,那丫头顿然惶恐地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我房里的规矩,你不懂么?”秋亦不知她打哪里来,起身便走至她身边,“你是谁手下的丫头?叫什么名儿?”

    那丫头有些迟疑地咬了咬下唇,继而将手覆在耳侧,随即又指了指自己。秋亦看得直皱眉头:“你比划这些做什么?我问你话,你如何不回答?”

    眼见秋亦一张脸已是黑得可怕,她急得不知所措,竟“扑通”一声跪了下来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你跪我作甚么!”秋亦没料得她会有这般大的反应,一时气结,却又不知如何是好,只得道,“你先起来,好好说话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那丫头低着头,无论如何都不敢起身。

    秋亦又是好笑又是好气,站在原地都感到浑身不自在。

    约莫是闻得这边动静,外边儿扫院子的金钗忙丢了扫帚朝这边跑过来。

    “三少爷!”

    一进门,就看见如此场景,她也是吓了一跳。

    “这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来得正好。”秋亦甩了甩袖子,指着地上还跪着的人,问道,“这丫头是怎么回事?花开呢?花开去哪儿了?”

    金钗一面俯身去扶那姑娘起来,一面笑着解释道:“三少爷你怎么忘了,早间夫人便拿人来换了花开姐姐走,这不是你同意了的么?”

    被她提醒,秋亦脑中蓦地一怔,方想起确有此事,他脸色略略缓和了些许,垂眸看着那丫头:“换来的,便是她?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金钗扶着那姑娘,笑道,“这是才来庄子里不久的丫头,唤作听君,她早些年哑了,眼下没法说话。夫人说正合适来伺候少爷呢。”

    正合适?秋亦当然明白其中意思,不过是想应对自己这脾气,特意招来的丫头罢了。他心中冷笑,转过身又走在桌前坐下,想了想,道:

    “她既不会说话,如何伺候我?”

    仿佛是早就料到他会如此问,那金钗想也不想就答:“夫人说了,她虽不能说话,可耳朵尚还听得见。伺候人的丫鬟本就不该多话才是,横竖少爷也不愿有人同你顶嘴不是?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说得这般头头是道,他也是无话可反驳。到底早上自己也是应允了的,如今要反悔只怕那秋夫人又要斥责半日。

    想到这里,秋亦头疼地摁了摁眉心,挥了挥手示意她下去:“行了行了,我知道了,你忙你的去。”

    “诶。”金钗笑容不改,福了福身便往外走,临行前又凑到听君耳边小声道,“你好生伺候着,别出什么岔子。”

    听君尴尬地看了看她,小心翼翼地点头。

    待得那金钗离开,秋亦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。

    他那个风流倜傥的爹,在床上已躺了有三个月了,听说情况是一日不如一日。庄内大小事务都由着夫人打点……让他过几日去江南查账,这事情向来便是秋恒的活儿,眼下却单单交给他。

    天下人人都知晓明月山庄的夫人是何其不待见他这个三少爷,此举也不知什么用意……

    光是想想就觉得这大宅子里烦心事极多,他悠悠睁开眼,正瞧得那丫头立在跟前,伸手再同自己比划些什么。

    秋亦不耐烦道:“你又想说什么?”

    听君指了指桌上的茶水,双手食指向上,轻轻一摆,意思是想将这壶茶水换掉。

    秋亦自不明白,一脸莫名其妙:“干什么?”见他实在是不懂,听君亦是无法,抬手就将去取茶壶来。

    秋亦眉毛一挑,冷声道:“我让你动这茶了么?”

    她听得手上一抖,那茶壶亦随之落到地上,乒乓摔了个粉碎,秋亦看得是无可奈何,指着她也不知怎么骂好:“你看你……”

    听君急忙又跪了下来,垂头不敢再动。

    “你又跪我作甚?!”秋亦早已是一个头两个大,想扶她起来,手伸出一半觉得不妥,只好转过身,长袖一挥,叹道:“罢了罢了,你且先把这里收拾干净。我不怪你便是。”

    她暗暗松了口气,仔细去捡那地上洒落的茶壶碎片,秋亦听着那清脆声响,扶额稍稍平复了一会儿心情,这才又回过头看她。

    “方才……金钗唤你听君?”

    她抬起头,微微一笑,颔了颔首。

    秋亦轻轻舒了一口气,坐回椅子上,眼神淡淡地:“你可会写字?”

    她想了想,又点点头。

    秋亦二话不说就捡了纸笔来,递给她:“写两个字给我瞧瞧。”

    听君将拾好的碎片小心搁回去,接了那笔,沾了墨,思索了少顷后,在纸上落下几个字来,那小楷细腻端正,上写道:

    “自在飞花轻似梦,无边丝雨细如愁?”

    他信手拈起,语气不咸不淡,听不出是带了鄙夷还是别的什么情绪,听君担忧地望了望他表情,却又见他把那纸放下。似笑非笑道:

    “北宋秦少游的词……看来你还读过不少书。”

    这到底是在夸自己还是觉得自己造次了?听君有些紧张地揪着衣袖,一时揣测不出他心里所想。对于这秋家三少爷的难伺候,她虽早有耳闻,可眼下真真面对着,反而觉得越发慌张,也不知对这话自己该如何表示才好……

    “好了。”秋亦不欲再为难她,收了纸笔仍在一边儿,“你把这残局收拾好,就自行找事儿做罢。我素来是不喜有人在身侧服侍的。”

    听君默然点头,遂蹲下去拾地上的碎片。

    “还有。”她将走之际,秋亦又叮嘱道,“我房里有我房里的规矩,你得空去向金钗请教请教,莫要再出什么差错……另外,你既是会写字,往后有什么事,写下来与我说。不必再做这些手势,懂了么?”

    听君又是一点头,欠了欠身,这才碎步出去。

    窗外阳光明媚,看这时辰大约也不早了,秋亦侧目瞧着一旁的漏壶,眼下已是巳时,兴许是昨夜失眠的缘故,这般时候了,他反而觉得困倦。思量着自己也无甚胃口,午饭不吃也罢。

    他起身关上门,褪了衣衫,上床歇息。

    *

    入夜,用过晚饭,听君将院子里花草都打点好,这才回了自己的住处。

    因为便于照顾,她的房间自南移到了离秋亦较近的东面,屋中除了她还有在前厅伺候的丫头秀儿。小姑娘年纪比她小了三岁,看上去就像个孩子,性格也是颇为张扬。

    但比起这在主子房中做事儿的,她倒是轻松许多,早早就坐下喝茶休息,一见听君回来,忙笑道:“你回来啦?这么早……我还以为你得到半夜才得空呢。”

    听君笑得无奈,摇了摇头。瞧她一脸疲惫,想是累了一日,秀儿拉了凳子让她坐下。

    “怎么样?那个……三少爷可难对付么?”

    听君给自己倒了杯茶,喝了口权当是压惊,随后她双手向前一伸,手指点动一下。

    ——何止是难伺候,那脾气实在是太古怪了。

    “这也难怪啦……”秀儿左右张望了一下,表情神秘道,“你是才来,或许不知道。这三少爷的出身可不光彩,自小没什么教养,脾气当然好不到哪里去了。”

    听君微微一愣,她却是才来山庄不久,没听人提起这事来,方拿手指在太阳穴上转了一圈。

    ——此话何意?

    秀儿肃然看她:“这是庄子里的丑事,我告诉你,你可别随处乱说。”

    听君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——这是自然。

    “咱们山庄里一共是四位公子小姐,大公子死得早,二小姐乃是夫人嫡出,四少爷是死去的姨娘所生。原本是没三少爷什么事儿的,可十多年前,他突然寻上门儿来,说是老爷的儿子。老爷见了他又是欢喜得不行,后来大伙儿才知晓,这三少爷竟是老爷年轻时在外和一个歌妓所生。”

    ——歌妓?

    三少爷虽脾气不好,但看相貌是仪表堂堂,举止间又甚是风流儒雅,若非她提及,听君自想不到他乃是庶出之子。

    瞧她这般惊讶神情,秀儿不由笑道:“就知道你不信,我起初听到,也是不信的。你看四少爷那模样那谈吐,哪里比得上三少爷几分?那出去不晓得的,只怕还当三少爷是夫人嫡出呢。”

    蓦地想起夫人将自己派去他房里的缘由,听君禁不住有些同情起他来。

    ——那他只怕在这个庄子里也不太好过罢?

    “这还用说么?”秀儿转身去铺床,背对着她,“夫人本就不喜老爷纳妾,这回还是个风尘女子生的儿子,打三少爷进山庄起,夫人那脸色就没好过。别说是她了,二小姐和四少爷也是不待见他的……”

    听君奇怪地转了转食指。

    ——为何?

    “这还用问么?”秀儿朝她笑道,“老爷如今病重,神智都不清醒了,什么都让夫人来管。说句大不敬的,他都是半个身子入土的人了,也不知是今儿还是明儿就去了。

    你想想,明明这庄子里的家财是归二小姐和四少爷分的,眼下偏偏多出个三少爷……等真到了那时候,三个人还不定会争成什么样儿呢。”

    她听得连连摇头。

    ——这大户人家的事,到底难琢磨。

    “省点心吧。”秀儿耸了耸肩,“主子的事儿,咱们哪有闲工夫操心。要我说啊,你与其担心三少爷脾气不好,还不如对那金钗留点心眼。”

    金钗乃是夫人点名送到三少爷房里的丫头,今日却也多亏她帮忙,此人能有什么心思么?她愣愣的摆了摆手。

    ——我留心她做什么?

    “她啊?”似乎是一提这人她就来气,秀儿憋着嘴,冷哼道,“她那花花肠子可多着了,夫人房里的丫头都没一个好东西。反正我是给你提醒到这里了,你自己小心些。”

    知晓她是个直性子姑娘,想来说这些也是为了自己着想,听君颇为感激地弯了弯拇指。

    ——多谢你了。

    “谢我做什么呀,这么客气。”秀儿嘻嘻一笑,抱着她胳膊便撒娇道,“今儿天气这么冷,我和你睡一张床,好不好?”

    听君觉得好笑,点着头应下。

    二人早早灭了灯休息,一夜无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