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6章 【衣带渐宽】

赏饭罚饿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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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二月初三,明月山庄秋庄主亡故,一夜间庄内上下挂满白绸,哀嚎之声遍地而起,就是隔了数里之外的武陵城内也能听得其中的动静。秋家家财万贯,富甲一方,但因嫡长子早夭,这下一任的庄主迟迟未能定下来,因而此事不免沦为人们街头巷尾茶余饭后闲谈的话题。

    千金客栈二楼,昔时正端了药碗推门进去,抬眼就见得小丫头扶了听君在桌边坐下,他急忙放下碗。

    “下床作甚么?你病不是没好么?”

    听君只笑着摇了摇头,摁着咽喉,声音又轻又哑:

    “我……没有……病。”

    因她已有七八年不曾开口说话,有些词已想不起该怎么念,每一句都说得极慢极慢。

    “没病是没病,可也得好好养一养。”他朝那小丫头使了使眼色,后者很是识相的退下了下去。

    昔时方挨着她坐下,把药碗推至跟前:“喝了吧,补补身子。”

    听君轻轻颔首,捧着那碗一言不发地一口饮尽。

    自打从山庄出来,她整个人都变得柔和许多,也不似在柴房见时那惶恐不安的模样,昔时看得唇边含笑,人也不自觉温柔起来:

    “真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听到你说话……”

    她微微偏头,神色有些莫名。

    “连大夫都说不明白你这嗓子是怎么好的,看来倒是天意。”他言罢轻轻一笑,“离了那鬼地方不是挺好的么?一开始就该这样,眼下也不至于遭这么多罪。”

    听君忽然一怔,默默垂下头。

    “多谢……你。我只怕……到时候……还要回去的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还回去作甚么?”他眉头一皱,搁在桌上的手即刻就紧成拳头,一想到秋亦心里便起了一股无名火,禁不住冷笑:

    “他怎么对你,你还要回去给他为奴为婢?”

    “不、不是……”

    听君忙摇头,涩然笑道:“都这样了……我如何,还有脸……再去见他,只是……”

    她说话很慢,又怕他不耐,只好动上手比划。

    ——我是舅母卖给秋夫人的,如若我不回去,倘使他们去找上舅母和舅舅,该怎么办?

    昔时微微一笑:“这个好说,我明日就差人去一趟,把你赎出来不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听君略感尴尬,“可我……”

    “好了,这个且先不提。”知道她接下来的话定然要拒绝,昔时不着痕迹地那话岔开,“上回我怎么听秋亦说起,你在他身边伺候是有意为之,当真有这事么?”

    听君迟疑了一瞬,才默然点头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你真下毒去害他?”

    不等她答话,昔时就叹了一声:“你也太笨了,都说吃过一次亏,便不会在同一地方栽跟头。他小时候病过一场,对饮食仔细的很,你要杀他,也该想想别的法子。就比如说……他酒量不好,把他灌醉之后,一刀子捅上心窝去,保准必死无疑。”

    听君听得哭笑不得:“我没有下毒……害他。”

    “噢。”他扬了扬眉,也没在意,“我就知道,谅你也没这个胆子。”

    “不过……他不信我,也是……情有可原的。”

    静了几日,她情绪稳定了不少,再想起秋亦来,虽有几分纠紧,可也到底没那么难过了。

    昔时随口问:“怎么?”

    “……他说的不错……我本来……就是夫人派来……在他身边监视的……”

    昔时惊讶了一瞬,抿着唇未言一语,只听她一字一词,慢慢道:

    “公子身边的……所有丫头,都是夫人安排的……只是……他戒心太重,旁人皆近不得身。”

    听罢,昔时就不自然地笑了笑:“她还挺有先见之明,让你来。”

    闻言,听君便脸上一红,低头没再说话。

    “那你有害过他么?”

    她轻摇头:“……夫人只让我将他每日的行踪记下来……没吩咐我做别的什么。”

    “嗯,这不就对了。”他展颜笑道,“你没害过他,还担心内疚作甚么?又没做亏心事。”

    话是这么说没错,但也不知道下毒一事是否是夫人所为,她把他所有的事皆一五一十告诉旁人,就算非她所害那总也与她脱不了干系……

    “啊。”昔时望向窗外一树的梨花,想起一件事来。

    “秋亦他那个爹,昨儿好像没了。”

    融暖的春风乍然而起,吹在她脸上,隐隐有几分料峭。

    *

    明月山庄,东面偏院之内。

    两个仆役把秋家老爷的尸身从床上小心移至门板上,继而往灵堂那边而行,后边儿跟着的秋月和秋恒二人哭得都快喘不过气来,那模样不知道的看见了还会为其孝心感动一番。

    秋亦冷眼望着秋莫尸体被抬远,站在原地不为所动。

    朱管家迈着步子小跑而来,对秋月秋恒二人施礼之后,方向秋亦拱手道:

    “三少爷,夫人似乎是伤心过度,眼下还在屋里躺着,大夫说是体虚劳神所致,要好好静养。老爷的后事……可得麻烦三少爷您多留留心。”

    这话才一出口,秋恒就抢上前来:“让他留心?我和二姐就不是秋家的人了是不是?”

    “诶,四少爷。”朱管家一脸无奈表情,“这是夫人交代的,老奴只是传个话,您若是有意见,大可去寻夫人问问。”

    “说得谁不敢似得!”他脾气一上来,哪里还见得脸上有眼泪,转个身便要往前走,秋月瞪着眼忙拉他回来,小声喝道:

    “你什么脑子?都说了娘身子不适,你现在冲上去作死么?”

    秋恒咬咬牙,只得忍气吞声不说话。

    一见这俩人安分下来,朱管家才又腆着脸对秋亦笑道:

    “那个……三少爷您看,这接下来……”

    “该什么礼做什么事,你看着办就行了。”他说得简短。

    “呃,这……”难得夫人放下手来让他做些事,怎想他却极其不放在心上,朱管家皱着眉,提醒道,“这底下已经派人去江陵那边报丧了,明儿就有人前来祭奠,少爷可别忘了要亲自迎接啊。”

    “知道了。”他甚是不耐地摆了摆手,竟侧过身,“我回去了。”

    “诶?少爷……”

    朱管家唤他不住,眼见他果真径自往回走,心里也是无奈得很。

    时近傍晚,院子里漆黑一片,屋中还亮着灯,秋亦几步走进去在桌前坐下,信手端了一杯茶水来喝。

    刚一入口,便嗅得一阵花香,他素来不喜花茶,早有吩咐过不能在茶水里放花,正放下茶杯要叫人进来,脑中忽而闪出一些零碎片段。

    似乎许久以前,也有人是因一杯花茶,受了他的责骂。

    垂眸看了一眼那茶水,水中散发着茉莉清香。他伸手摁了摁眉心,不再去想,只拿了一本书无聊翻开。

    那是前北朝秦少游的词集,他是前段时间就命人买了来,却一直未有机会细读。今日心神不宁,正巧可看一看打发时间。也不知隔了几时,身边的灯烛又多了一盏,一旁竟有人拿了剪子在剪烛花。

    兴许是瞧得入神,自己居然没注意到有人进门,秋亦仰头去瞧,那桌边站着个丫头,生的干干净净的,年纪却尚小,因见他望过来,也笑吟吟地面向他。

    秋亦不由眉头紧皱,扔了书便道:“谁让你来的?出去。”

    那丫头连忙收回手,战战兢兢立在一边儿行礼道:

    “三少爷,是朱管家让我来伺候您的,他说您旁边少个服侍的,近来又不太平,我得看着您入睡才行。”

    心里暗骂这个老头子多管闲事,秋亦语气未变仍旧冷声道:“出去,我不用人伺候。”

    不想那丫头倒是胆大,不仅没走还一本正经道:

    “不行啊三少爷,前些天还有人在您茶水里头下毒呢,朱管家命我往后要仔细着您的饮食,怎敢留您一个人在屋呢。”

    秋亦颇不耐烦地敲着桌子:“废话,你走不走?!”

    这丫头偏偏还杠上了:“为了少爷的安危,就是打死奴婢,奴婢也不走!”

    秋亦听得发笑:“还真道我不会动手是不是?”

    那丫头微微一怔,眼见他站起身来,心里徒然惊住,还没来得及辩解,秋亦就一手拎着她,利利索索地往门外一丢,随即砰地一声关上门。

    “三少爷!”

    这一摔虽然不重,可还是把这丫头吓得不轻,她站在门口来来回回焦急地走,正在这时旁边回廊走来一人,等看清他模样,她如见救星。

    “朱、朱总管。”

    前方屋门紧闭,纱窗上正映着一人身形,猜都不用猜,便知晓出了什么事。朱管家站定脚,正含笑着要说话,那灯光却倏地灭了。

    “少……少爷。”

    他汗颜地出声唤道:“这云姑娘不在,您身边没个伺候的怎么行呢。”

    半晌没人答话。

    “三少爷?”也不知他是真睡着了还是装睡的,朱管家为难地挠着头,旁边的小丫头委委屈屈地看他。

    “总管,我现在怎么办?”

    “没事没事,不着急的。”他皱眉苦思,忽的灵机一动,小声叮嘱道,“你回去,明早再来,便像这样……”

    后面声音太小,秋亦听不清,但也没刻意去听,虽是眼下毫无睡意,可也不愿再点灯起来。故而匆匆褪了外袍将上床躺下,他正伸手捏了被衾一角,耳畔闻得清脆地声响,似有什么掉落在地。

    借着窗外的灯光,他低头往下看,脚边一支玉簪静静躺着,样式有几分眼熟。

    秋亦俯身拾了在手,温润的触感倒像极了那人的性子,这支簪……不是在紫薇山时就遗失了么?

    他想起那日夜里在湖边见得她固执地寻找,河风冰冷,怎么劝都劝不住。

    这算什么好东西,也值得她冒这个险。

    秋亦在床边坐下,摸着那玉簪簪身。说来虽是他出钱买的,可当时也确未仔细看过,不过只是随手拿了一支罢了……

    如是一想,自己那时也是没有认真待她。

    现下,她跟着昔时,大约会比跟着他要好得多吧。

    他兀自坐了良久良久,直到月上中天,听灵堂里传来凄凄啼哭方回了神,掩被睡了。

    一夜无眠。

    明月如钩,凉似秋水。

    喝了药,听君就伏在桌上,面前摆了本书,昔时于她旁边坐了,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念。

    她咽喉如今能出声了,但因常年没有说话,吐字不清不楚,偶尔一句话里半句都得用手比划才能表达。昔时着实看不下去,正好闲的无聊,也就耐着性子教。

    好些时候听她那口音奇怪,忍不住就想笑。

    被他看得浑身都不自在,听君不免窘迫道:“……有那么好笑么?”

    “噗——还好还好。”他憋笑憋得辛苦,指着那字儿强自忍耐,“你别在意我,多练练,多练练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见他这般模样,听君登时也说不下去了,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“今天就不念了罢?”

    “都行,你若是累了,那就休息。”他回身招呼门边的小丫头去打热水,自己却仍死皮赖脸坐在椅子上,挪也不见挪一下。

    听君又不好意思赶他走,可找不到事情做,不知与他能说什么,两相对望,静默无言,气氛显得有些尴尬。

    “这星星还挺多。”昔时抬头望了一眼,笑道,“明日带也你出门走走吧?大夫说你该多走动走动。”

    “会不会……太麻烦你了?”

    此番他帮忙良多,听君犹觉过意不去。

    “有什么麻烦的,我也是个闲人。”他这话倒是不假,听君听着也就安心了几分。

    “那你早些睡,明早我再来看你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好。”

    推了门出去,神清气爽,连走路都轻快得很。昔时哼着曲儿往自己房里去,路上还不忘对那端水来的小丫头甜甜一笑,后者身上一抖,瞧得一阵恶寒。

    次晨,天刚放亮,秋亦就被窸窸窣窣地动静吵醒,他捏了捏眉心,正翻过身,面前一个丫头笑嘻嘻地望着他。

    “三少爷你醒啦?”

    他蓦地愣住,随即坐起来,沉声道:

    “你如何进来的?不是说了不要你伺候的么?”

    那丫头没回他这话,反而殷勤地把备好的巾帕拧干,递了过去:“少爷先梳洗,一会儿我再去厨房拿早膳来,朱总管说今儿外面会来人祭奠老爷,您得早些出……”

    她话音未落,秋亦就将床头的铜盆掀翻在地,脸上毫无表情。

    “滚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