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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姐姐在看七哥吗？”天佑吹干自己写下的大字，有些笨拙的将宣纸卷起来放在一旁.
他一直听从萧衍的教导，从不肯将这些书写整理的活计假手于内侍。
安乐回过身，对天佑摇摇头，比量了一下萧觉身边聚集的人和他们姐弟身边空空的环境之后说：“只是觉得很奇怪，七哥身边有很多人，我们俩附近空荡荡的。”
“老师说不想让人看见我字丑。”天佑手上一顿，垂下紧绷的小脸，耳朵尖上透出一层薄红。
“……啊……这，老师真是有心了。”安乐本意询问为什么自己姐弟两个跟自带隔离层似的，没想到天佑不能和自己思想同步，可天佑说完那些话之后，安乐也觉得有点羞耻，她的字更丑。
看着天佑一脸羞涩的垂下头，伤了弟弟自尊心的安乐也不好意思的红了脸。
“刚开始写字都丑的，天佑，你想想大哥，嗯，对——大哥给我们看他小时候临帖的字也很生涩了。”安乐轻轻拉扯住天佑的衣袖，眨着大眼睛赶忙开解，就怕弟弟要强，钻了牛角尖。
天佑的字虽然不好看，但是能让字体维持大小一致、横平竖直在安乐看来已经是很艰难的事情了，除了努力之外，看得出天佑的天分也是十分不错的。
天佑点点头，反手握住安乐的手掌，轻声回话：“姐姐不用担心我，天道酬勤，我明白的。我日后肯定能和太子哥哥一样，写一手好字。”
“你们两个小家伙凑一块嘀咕什么呢？”一双大手分别按在天佑和安乐头顶，来人穿着淡青色的长袍，随性的挤进两个孩子之间坐下。
“老师。”安乐和天佑看清来人，立刻起身行礼，表现得极为郑重。
陈子都笑了笑，将两个小娃娃提回身边，让他们俩紧挨着坐好。
他首先捻起安乐快速写完的几张大字，视线扫了一圈之后便不客气的说：“公主笔下倒是有些风骨，但是一直不用心，这字写得太轻浮了！需要用心才是，不然公主日后永远送狂草，让人猜你写了什么吗？”
狂草历来是性情狂放之辈书写最容易出色，字用饱含强烈情绪时候效果更佳。
可草书的观赏性虽然上佳，真要说起日常就不那么实用了，没有一定鉴赏水平的人，看着草书就是一整篇鬼画符，连其中写了什么都会搞错。
不得不说，陈子都的批评相当辛辣。
安乐被他说的有点不好意思，可自己心里却还是觉得写字作画这一类事情点到为止就行了，她这辈子不愁吃穿，干嘛要用心尽力的折腾自己。
于是，安乐歪缠道：“老师此言差矣。学生写得横平竖直，别人怎么会看不懂呢。”
陈子都侧脸再看了一眼安乐那些“横平竖直”的大字，只觉得头昏脑胀。
这斗大的字拿出去贴门上当对联还行，写封信你试试看？不得跟把六经全抄写了一遍似的那么厚实！
安乐公主又在胡闹了——陈子都脑中只有这个想法。
可当他转头对上安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，心里还是忍不住嘀咕也许是自己多心：万一安乐公主只是年纪小，真这么认为的呢？
陈子都清了清嗓子，从安乐和天佑用来描红的厚厚一叠字帖里翻找出一卷丝质的卷轴，摊在桌案上推开，指着上面的字说：“公主请看，这是秦时李斯丞相奉上皇之命书写的祭河文。字体优美飘逸，却不超过孩童手掌大小。公主若是能把‘横平竖直’的字都写这么大，老臣才能放心。”
安乐一看丝绢上面充满了“秦朝好，秦朝百姓好，秦朝河道修得好。大家要齐心合力开河，也不要忘记种树防止水土流失呦，么么哒”含义的诏令就想笑。
那个所谓的“上皇子楚”一看就是她老乡，行文风格让人一眼就联想到新闻联播里面xxx届x中全会。
安乐看着上面的内容，忽然抬头向陈子都询问：“老师，我在玄武楼里面看到过另外几种字体，为什么我现在学习的还是秦篆呢？那些看着更简单些。”
陈子都发现安乐此问完全正常，不由得正色道：“秦篆之美，非其他字体能够比拟。自始皇天下一，九州文字才终于有了定制，可以说秦篆是真正的帝王之体，载千年气运而生。更何况……”
陈子都忽然叹息一声，颇有些落寞的说：“天下文字一改再改，简化了又简化，现在那些生硬的文字图的不就是个‘快’吗？哪里看得出上古气象。大周能够沿用秦篆作为官样文书，老夫心中快慰。公主也该好好练习，不要失了皇家的脸面。”
安乐明白陈子都为了文化流失而苦恼的心情，却不认为文字简化是坏事。
她轻声说：“我觉得老师想差了。文字不断简化，字体不断特异，字与字之间差别越发大了，这才能够更好区分。简单的文字最有力量。您不是也说过吗？文字最开始出现就是为了学习和使用它，那么既然文字真正重要的是‘实用’，能简单明了才是最根本的。”
陈子都一愣，看着安乐的眼光大变。
安乐公主说的当然不是什么艰深的道理，可一个不满四岁的孩童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却非同凡响！
安乐公主首先是一个公主，她从小被万人服侍，本应该习惯于驱使奴仆，并且毫无理由的倾向于维护自身的执掌的权利。
陈子都自己也是出身高门，在他外出游历打磨心性之前，也将这些视为理所当然，甚至颇有些自私自利的排斥寒门科考入仕，认为这是有辱斯文的事情，直到见识了苍生艰难才渐渐明白道理。
安乐公主才这么小，能说出眼下这些话来，胸襟绝非闺阁女子，甚至许多男人也不能与她相提并论。
陈子都除了在国子监任职，京城里每旬也无偿去几个书院坐馆指点一心向学的寒门子弟。
此时他心中一动，忍不住试探道：“公主以为万民向学是好事儿？”
“读书识字能明白道理，少被人哄骗，当然是好事儿了。”安乐不解陈子都发问的深意，嘴快的直接回答。
现代破除封建迷信，最常用的办法就是化学变色实验，懂得其中道理，很多“神婆”“大仙”都没有几乎哄骗老人的土壤。
安乐还没出过宫廷，不清楚周朝是不是也有这些人的存在，但不管怎么说，社会上还是没有这些渣滓更好。
她眨着眼睛看陈子都的眼神颇为迷惑，心想：老师今天是怎么了？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。
天佑见老师和姐姐都沉默下来，抿了抿嘴唇说：“民可使，由之；不可使，知之。老师，我也觉得姐姐说的没错，百姓多读书明理是好事情，直到是非对错才能少懵懂的犯错。”
“好，公主和九皇子能这样想真是太好了。”陈子都心中快慰，苍老的脸上露出安心的笑容，不过他一转脸还是对着安乐强调，“公主不光要有好想法，习字还需用心才是！”
安乐讪讪的露出笑容，赶紧点头答应，陈子都再看天佑功课的时候，脸上的皱纹彻底舒展：“九皇子这样就很好，十年之后，必有所成。”
“行了，九皇子先下学吧，公主留在这再写五张大字才能走。”陈子都摸着颌下花白的胡须，一脸欣慰的慢慢踱步离开。
安乐苦着脸再铺开宣纸，重新提笔做功课。
她人小力弱，五张大字也要花费许久时间，同一个班次的学生又只有她和天佑是被强制做完作业才能走的，所以，等到安乐甩着胳膊让浅草帮忙揉揉手腕的时候，偌大的房间里面只剩下之前对着她探头探脑的少年了。
安乐发现他又向自己看过来，终于说：“你是谁？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吗？”
那少年明显被吓了一跳，立刻位置上跳起来，“嘭！”的一声撞翻了桌案上的砚台，墨汁撒得满地都是，他自己也捂着肋骨窝回原位“哀哀”叫唤着。
安乐看了那力道就觉得很疼，回头吩咐：“绽荷，找几个内侍帮他收拾一下，然后送他回家吧。”
说完话，安乐忍不住又看了少年一眼，决定不再跟他说话施加压力。
她被浅草牵着慢慢往外走，准备直奔凤兴宫探望唐皇后。
“公主……哎呦，公主留步。”安乐已经一脚踏出房门，没想到身后响起少年的喊声，她不由得顿住脚步，回头看向那少年，眼中露出疑惑的情绪。
那少年捂着上腹部，动作十分别扭的起身，尽快往安乐身边走。
相距十来步的时候，他忽然顿住脚步，小心翼翼的往浅草手里塞了一封信，路过绽荷身边的时候，一把从她手里扯过自己的书包，转身从另一道门冲了出去。
安乐现在识字仍旧不全，但没有生僻字的基础阅读已经难不倒她了。
看着信封上的“陛下亲启”四个字，安乐只好心里叹了一口气，对浅草说：“走吧，咱们先去紫宸宫好了。”
说起来，这好像是她第二次见到有人借着能面圣的机会，直接塞信给泰兴帝——嗯，这算不算是走后门的一种呢？
提起送信，安乐脑中忽然出现了楚渊那张光彩四射的脸。
唐阔平日常常在宫廷走动，安乐从没少了楚渊的消息，不知不觉之间，有点惦念。
不知道他身体好些了吗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