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9章 水鬼面1

三无斋主人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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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靠近豫州的地界有个小村落,原本百来口人家的村子如今只剩下水泉和他爷爷两个。

    水泉的爹娘都在去年的饥荒里饿死了,他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,村子里活着的人纷纷南下逃命,可是年过七旬的爷爷走不动,不满六岁的水泉又太小,祖孙两便留在当地没有走。

    村里死人太多,都被扔在村子外的滚牛滩里头,滚牛滩成了死人滩。

    大约是见多了死人滩中飘过来的尸体,水泉不怕死人。他看到过裸身合仆于水面,上下浮动的尸体,那些人都不想死或许也不该死,可是依旧只能化成河中鱼虾的食物。因此,死人滩里忽然生出来一种奇特的怪鱼,有像蛇一样的身子,狗一样的头,腹下长着黑斑,背有白点,并且奇怪的没有两腮。虽然有时候饿得发狂,但是水泉从来没想过去吃滩里的鱼,因为爷爷说过,那都是死不瞑目的亡灵。

    水泉也不怕鬼魂,说起来他还认识一个鬼魂哩,那可是死人滩方圆百里地头上唯一的鬼魂——一个淹死鬼。这个淹死鬼是水泉见过最好看的人了,比村里的小花还好看,比隔壁县城的书生还好看。水泉天天在水塘边上挖野菜,渐渐和水鬼熟悉起来。

    水鬼说自己已经死了三年了,最近一直想找一个替身。水鬼还说要不是自己不忍心,早就有一个笨蛋替身了。除了和水泉说话,大部分时候水鬼都在念诗,平和时就念“空山无一人,君此寄闲身”,激动时就念“男儿暂困厄,困厄谁怜君?”有时候也会语气幽幽的念“竹里怪禽啼似鬼,道旁枯木祭为神”。水泉十句里头也听不懂一句,只会在旁边傻乐。

    生活尽管艰难,但是总的来说,还不到六岁的水泉每天都过得特别开心。

    大约是有什么东西在暗中庇佑相依为命的祖孙两吧。虽然饥荒很严重,可是死人滩旁边长了很多马齿苋出来,旁边的平地上也生了许多白石,这种白石如灰般细腻,用来与杂面调和作为汤饼,祖孙两靠着这些野菜灰土撑过了漫长的寒冬。

    直到春天到来,本来荒无人烟的滚牛滩中忽然来了一艘船。上头下来几个男人借宿在水泉家,说是要在滩里捉鱼。

    为首的男人看见水泉之后,不知道跟爷爷说了什么,气的爷爷大声咆哮着:“多少钱我也不会把自己亲孙子卖了!”然后把这群人赶出了茅草屋。

    水泉不满六岁,很多事情他都不懂,可是艰难的生活已经赋予了他一种野兽般的直觉。于是不怕死人和鬼魂的水泉有些害怕了,他害怕那个总是上下打量他的刀疤脸男人,那种眼神叫水泉觉得自己好像不是一个人,而是一只鸡鸭或者别的什么动物。

    虽然不速之客被爷爷赶了出去,可是他们的船依旧停在死人滩旁边。每次看到那艘船,水泉心里都充满了不详的预感。他总是听到船上传来各种奇怪的惨叫声。

    没过几天,水泉从水塘边摘了野草回到茅草屋里,就发现卧病在床的爷爷不见了。他在门背后,床底下甚至地窖里都找过了,可是爷爷并不在那些水泉习惯躲藏的地方。这时候刀疤脸男人出现了,说爷爷在船上等着他。

    骗人!爷爷才不会去那艘奇怪的大船哩!

    水泉自觉已经不是三四岁的小孩子了,根本不相信刀疤脸的话,他挣扎,踢打,嚎哭,可是都没有用,水泉终究还是被带离了这片死人滩。

    一场春雨下来,有味斋临近洄水河的那一岸便新长出来许多猫爪子,猫爪子又叫蕨儿菜,嫩叶卷曲未展的时候采摘下来食用最妙。

    四郎采了来直接用清水燎熟,微微用些麻油,清酱,五辛醋凉拌,吃起来的口感便十分清新、淡雅。

    或者与脆嫩的春笋蕨同煮,配上新鲜的鱼虾,用汤泡裹蒸熟,入酱油、麻油、盐、研胡椒同绿豆粉皮拌匀,加滴醋,便是一道荤素结合、红绿相配的佳肴,真的是既养眼又养胃。

    河市两岸的商户一听到远处孤山佛寺里的钟响,纷纷抽掉门板开店营业。

    不少商户都在临河的岸边支出一个小铺子卖早市点心,洄水岸边浮了许多船只,早起的船家挨挨挤挤的过来买早点。有人买了到船上吃,也有人从临河的青石板阶梯拾级而上,坐在店门口的条凳上喝碗热汤,享受早上片刻闲暇。

    早点铺子中有的是卖羊血、粉羹一类点心,也有的卖煎白肠、羊鹅事件等熟食。河上还有舟船做的浮铺,卖汤药二陈汤,及调气降气,安养元气的丸剂方药。

    有味斋正门和次门也不落人后,早早就门户大开,槐大槐二端出几个香气扑鼻的蒸笼往外头一放,立马有许多食客寻香而至。前头多是些街坊邻里来吃早点,次门就卖给河中捕鱼的渔民,早起押船的商户伙计,偶尔也有洄水上劳累了一宿的画舫歌舞伎,派小丫鬟小童子过来买些糕饼回去尝个新鲜。

    当然,有味斋的次门的客人并不止这些。

    天色熹微的时候,四郎从河边采了一大筐猫爪子,打算今日去猪肉行买些上好的五花肉,给二哥做蕨菜扣肉吃。

    槐大已经在临河一边的次门外支开了早点摊子,前头一个穿肚兜的胖娃娃用茅草拴着一尾鲫鱼一尾河豚,递给槐大,然后自己从旁边热气腾腾的蒸笼里拿起一个竹叶粽,一个芋粉团,似乎很怕烫,小娃娃飞快的把冒着热气的糕饼用身上那块遮羞布兜住,然后无辜的露出白肚皮开始遛鸟。

    竹叶粽是取竹叶裹白糯米蒸熟,头上一个小尖尖,好像是河中初生的菱角。四郎有时候会在里头裹一颗大枣,有时候加些豆沙。

    芋粉团是把魔芋粉晒干,和米粉一起蒸熟,里头裹上野鸡馅料,咸香可口。

    有味斋刚搬来江城的时候,洄水里的水妖们常常来送些鱼虾进贡给可怕的大妖怪,四郎也不占他们便宜,晚上常常放些糯米糕点在次门外当做回礼。渐渐就形成了习惯,河里贪吃的小水妖常常提了各种水产出来换糕点果子吃。

    这个小水妖四郎都见过好几次了,外表看着是个穿肚兜兜的胖娃娃,胳膊藕节似的,小手伸出来拿糕饼时能胖出五个小窝窝。只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妖物化形,估计十分贪吃,这段时间天天用各色河鲜来换果子蒸糕。

    四郎看它可爱,加上小水妖送来的河豚都是极好的货色,如今正是暮春时节,河中有经验的老渔夫常说:“柳花坠,河豚肥”,这句谚语讲的正是食用鲜美河豚肉的最佳季节。

    虽然是食用最佳时节,其实已经过了河豚最金贵的时候。正月里,上元节之前的河豚在江城里价格极贵,一条售价为一贯,而且必须先交钱预定;二月以后价格大跌,一条仅卖一百文。

    小水妖现在和四郎已经混熟了,不像一开始那样怕人,此时它拿了糕点也不急着回水里,赖在四郎身边跟进跟出,四郎和它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。

    听四郎说起河豚的价格问题,小水妖迷惑了:“可是现在才是河豚最好吃的时候啊。”

    四郎不知道该怎么给它解释物以稀为贵以及城中贵族的尿性,又觉得一尾河鱼换两个糕饼,算起来真是有味斋捡了天大的便宜,有种欺负老实孩子的感觉,于是又多给胖乎乎的小水妖塞了几个放凉后的小笼包。

    小水妖有的吃就不再东问西问了。

    这些小包子是香椿馅料制成的,香椿芽嫩叶芳香可口,与鸡蛋炒成馅料,因为用的扬州面,皮子松软,爽滑不黏牙,一个小包子只有胡桃大,刚好够小水妖一口一个。

    四郎看他拼命想把包子也塞进自己满满当当的肚兜兜里,于是又给他拿了一个藤条编织的小框装好,刚递给小水妖,陶二哥就从门里头跨了出来,一边活动筋骨一边问道:“今天早上吃什么?”陶二哥壮得像个铁人,拉伸筋骨时简直能听到噼里啪啦的响声。

    胖乎乎的小水妖好像受到了莫大的惊吓,立马抱着藤筐噗通一声跳进了水里,连还没有来得及装进去的几个肉包子都不要了。

    四郎看着他溅起的好大一朵水花,摇着头笑出声来,真是个胆小的笨妖怪啊。

    当然,来次门照顾四郎早点生意的也不全是这样可爱的小水妖。

    “老板,来一碗面老鼠,外加一笼肉馅包子。” 河中缓缓飘过来一座大船。一个健壮的大汉待船停稳后,纵身跃上有味斋临水的青石板台阶。

    此人四郎也认识,他家里原本是齐化门外开鸡鸭房的,因为脸上有一块刀疤,便唤作韩大疤脸。听说每到春季二月下旬,疤脸就会贩卖些乳鸡、乳鸭,沿街吆卖,城中老病妇孺争购之,喂养至秋后,就可以卖与权贵之家,虽然赚钱不多,到底是个不怎么费力的生财之道。

    江城繁盛,城中富商巨贾很多,这些人生活极为奢靡,素来喜欢攀比摆阔。加上江城太守赵世杰带头穷奢极欲,城中官员便竞相效尤。所以江城追逐各种稀奇古怪的享乐,崇尚华服美食之风盛行。

    四郎听店中的食客所言,去年因江城也下了场百年难遇的大雪,为了贺雪,太守大摆筵席,宴会上仅宰杀的油鸡就有一千多只。纵然是平素馔食,因为饮食极为考究,富贵之家一日之中往往杀十余只鸡鸭才能做成一道羹汤。所以江城中对鸡鸭需求量是极大的。鸡鹜之属日须数万只,是以出现了很多的鸡鸭房,以人力繁育乳鸡乳鸭售卖。

    这韩大疤脸以前是开鸡鸭房卖乳鸡乳鸭的,后头积攒了一些本钱,趁着外头战乱饥荒,做起了贩卖人口的勾当。

    这回看他押船回来,就有在一旁排队买早点的船家打趣他:“韩老板这回又要大赚一笔了,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,我看你连脸上的疤痕都比平时鲜艳。”

    “呸。赚什么钱,都是一群赔钱货。没什么好货色不说,我还要倒贴每日的食宿,不亏本就好了。”韩大疤脸一口浓痰吐到阶梯上,正在一旁吃四郎的爱心灌汤包的陶二很不高兴的扫了他一眼。

    “看什么看!”韩大疤脸一大早上火气就特别旺盛,似乎被陶二居高临下的眼神看的有些不舒服,他立马嚷嚷起来。

    这时,韩大疤脸刚好踏上倒数第二个台阶,不知道是不是台阶常年靠近水面,长了许多湿滑的苔藓,他一个没踏稳就摔了下去,摔得倒也不严重,只是刚刚好一屁股坐在他自己吐的痰液上头,用衣服帮有味斋把台阶擦干净了。

    “呸,最近可真是邪了门了。”韩大疤脸拿出一块古玉来放在手里,嘀嘀咕咕不知道对着空中什么神明拜了一拜。因为在大江大海上来往便是提着脑袋在做生意,所以行船之人都特别信这些。

    你别说,那块古玉还真是有些门道,连四郎都能够看到上头氤氲着凡人肉眼看不到的祥光。

    拜完了神明,韩大疤脸骂骂咧咧的走到早点摊子前。

    “对了,跟着你的狗娃怎么不见了?”桌子旁边有相熟的水上人家问道。

    听了这话,韩大疤本来有点和缓的脸色瞬间又沉了下来。

    “可别说了,外头乱的很,这次生意不太顺利。”韩大疤脸叹口气开始诉苦。

    据他所言,去岁北方逃难的百姓已经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,所以他买童男童女费不了几个钱,只是后头流民盗匪四起,这门一本万利的生意就不太好做了——在外头做生意,军队和土匪一层层盘剥下来,恐怕光是过路钱都赚不回来。加上春天到了,山野间长出来不少蕨衣,藜藿等野菜,饥民得以采食,勉强能混个半饱,所以卖儿卖女的要价都比去年高了不少。

    为了节约成本,他们采买回来就走的是水路,路过一个叫滚牛滩的地方,那处河段里头跳跃着许多鳗鱼,狗娃非要下去捞鱼,谁知道鳗鱼倒是捞上来不少,人却没能上来。

    因为韩大疤脸一脸沉痛,众人想到狗娃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母亲要养活,想到水上讨生活的凶险,纷纷感同身受,都不做声了。

    四郎正在案板旁边做韩大疤脸点的面老鼠。面老鼠就是俗称的面疙瘩,做法很简单快捷——热水和面,用筷子夹进翻滚的鸡汤里,加些鸡肉和菜心进去,不道一盏茶功夫就熟了。面老鼠与馅大卤多的灌汤包同食,别有风味。

    四郎一边做菜一边侧头听众人谈话,这时候大家都安静下来吃饭,除了糙汉子们吃饭时发出的各种动静之外,四郎还听到一个少年的声音在说:“骗子。”

    四郎转头四顾,没有看到什么少年,有些疑惑的把做好的菜色都端到简易的小方桌旁。

    韩大疤脸笑着接了过去,窸窸窣窣开动起来,直吃得满脸冒油光。吃完了又要了三份小葱炒面条鱼,十笼小包子和两个竹叶粽,打算给船上的活计带过去。

    被他贩卖的小儿各个面黄肌瘦,像一颗颗豆芽菜一般,趴在船舷边上往岸边看,边看边吞口水。

    有多事的船家就问韩大疤脸:“你那一船的人,这么点东西只够几个伙计吃吧?饿死了这些小儿,亏本的还不是你自己。”

    船家中也有可怜那些小儿的,也有眼红韩大疤脸生意的,也有纯粹看不惯韩大疤脸为人的,此时都跟着起哄,说韩大疤脸赚多了昧心钱,小心日后遭报应,被水鬼拉下去当替身。

    河上的人家信这个,他们认为但凡淹死在水里的冤魂都会在人间停留三年,三年里头如果能够找到替身,便能重返人间,如果找不到替身,就只好下地狱去报道了。

    这句话刚说完,那边低着头做菜的四郎又听到少年嬉笑的声音再次响起:“替身,替身。”声音十分柔婉,仿佛温柔的召唤。

    四郎诧异地抬头一看,早点摊子周围都是一群中年汉子,并没有什么少年,若说有,也都在韩大疤脸的船上。

    韩大疤脸想要省去一顿伙食开销,在外头的时候只给这些被贩来的小儿一顿饭食,此时被周围的熟人这么一起哄,难免面子上有些过不去。

    其实被水鬼拉下去他倒并不如何担心,都说神鬼怕恶人,狗娃跟他一比,可算是个大大的好人了,还劝他正经用钱去买幼童,不要再去作孽偷小儿了。结果怎么样呢?还不是淹死在水里头做了鱼饲料?再说他手里还有一块辟邪宝玉,根本没什么好怕的。

    不过话又说回来,他总归还在江城混日子,就算真是毫无心肝,到底还要顾忌风评,所以不情不愿的又买了一包馒头扔上去,船上的小孩子饿鬼一样一拥而上,开始你争我夺。

    “小兔崽子,乱抢什么!一个一个来。”韩大疤脸把食物分给几个伙计,走过去踢了抢得最凶的那个小男孩一脚。

    小男孩被他一脚踢翻在地,剩下的小孩子和大孩子都害怕起来,纷纷退到船舷边,缩在那里瑟瑟发抖。

    韩大疤脸很满意自己的威望,他踩过一个满地乱滚的脏馒头,把特意带回来的竹叶粽和一笼包子递给自己认为最值钱的货色,温声说:“我的乖儿啊,快来吃点东西。别饿瘦了。”

    那是一个少年,最多不过十四五岁,也不知道韩大疤脸从哪里拐来的,虽然脏兮兮的十分瘦削,依旧能够看出长得比女孩子还要清秀。少年接过食物,对着韩大疤脸微微笑了一下,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媚色,韩大疤脸的火气顿时消了下来,伸出一双粗大的手摩挲着少年细嫩的脖颈:“儿啊,我这一趟成龙还是成虫,可就着落在你身上了。”

    摸完自己这次带回来最好的货色,韩大疤脸心中定了定,示意船工开船。再往前头有一个码头,到那里这趟见鬼的行程就算结束了。不怪他心狠手辣,总归怪这世道太乱。以后他也不准备外出买卖了,再捞一笔就在城里捐个小官做做,韩大疤脸心里美滋滋的盘算起来。

    少年吃完了两个竹叶粽,把那笼包子递给了身边被韩大疤脸踹翻在地的小男孩,说道:“吃吧。”

    小男孩吸了吸鼻涕,往少年身边靠了过来。

    “真脏!”少年抱怨了一句,终究还是没有挪开身子,任凭男孩小狗似的依偎过来。

    小男孩撒娇般的啜泣一声,便开始大口吃包子。

    周围的少男少女围过来想要抢,被那个少年冷冰冰的眼神一一扫射过去,知道他厉害的孩子们停下脚步,不敢再上前抢小男孩的食物,转而纷纷蹲下来,从地上捡起脏馒头囫囵往嘴里猛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