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9章

容光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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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五十章

    尤可意深呼吸了好几分钟,拿着电话的手颤抖得很厉害。

    她一下一下按出了于她而言无比熟悉的号码,脑子里在这一瞬间闪现过千万种念头。

    妈妈会怎么骂她?

    会不会叫她去死,或者断绝母女关系,又或者大发雷霆地在那头炮轰她?

    她还记得在她三年级的时候,有一次期中考试数学没及格,老师让大家把卷子拿回家给家长签字,她怕得要命,就偷偷摸摸地模仿妈妈的字迹签了字。只可惜老师的火眼金睛很容易就分辨出了她那蹩脚的模仿,一通电话打过去,她数学不及格以及自己签字的事情就露馅了。

    当时她正在书桌前写作业,妈妈在客厅接到了老师的电话,客客气气地和老师交谈了一番,并表示自己会好好教育尤可意。

    而当妈妈挂断电话以后,书房的门被重重地推开,尤可意尚未来得及回头看看妈妈,手里的笔就被妈妈一把夺去,然后狠狠地摔在了地上。

    她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来,心下警觉自己的秘密可能暴露了,只能战战兢兢地叫了一声:“妈妈——”

    “你别叫我妈妈!”祝语是这么回答她的,然后一耳光扇了过来,扇掉了尤可意所有还未说出口的道歉。

    尤可意在寒风中拿着电话,又一次想起了那天妈妈对她说的话:“如果你只懂得怎么替我丢人,那就不要告诉别人你是我的女儿,我没有你这种没出息的女儿!”

    她想,今天的她大概把妈妈的脸都丢光了吧?

    妈妈本来就不喜欢她,如今大概只希望自己从来没有生下过这个女儿。

    然而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,电话忽然间接通了。接电话的竟然不是妈妈,而是爸爸。

    她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喂了两声,然后一下子变了调,似乎察觉到了什么,迟疑地问了一句:“是,是可意吗?”

    她的呼吸一下子乱了节奏,隔了好几秒,终于哑着嗓音问出一句:“爸爸,你和妈妈最近好吗?”

    那边的男人似乎想说句什么,电话却忽然间被人夺走,随即闯入尤可意耳里的是妈妈的声音。

    “可意,是你吗?”那个声音急切得根本没有留给她丝毫回答的时间,尖锐得有些变调了,“你在哪里?你现在在哪里?”

    一声比一声高,一句比一句声音大。

    尤可意顿了顿,低声说:“我现在很好——”

    “你到底在哪里?!”祝语几乎是尖叫着打断了她的话,声音近乎于歇斯底里的吼叫,“你很好?你很好是什么意思?你从医院里一声不吭地消失掉,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?我,你爸爸,你舅舅,我们到处找你!我就快要把你去过的地方全部找遍了,却连你的人影都没见着!你现在告诉我你很好?”

    尤可意的心在这一瞬间揪紧了,就好像有人朝她的心脏上重重地砸了几拳,疼得她呼吸都快要停止。

    她勉力克制住情绪,压着声音说:“妈妈,我不是故意的,我只是,只是……”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,最后才勉强说出一句,“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了,我不知道怎么得到你的同意,我想和他在一起,我并不是故意想让你担心——”

    “担心?你以为我只是担心你?”祝语尖利地笑了两声,“我成天什么事都不会做了,只会到处找你!我每天都在担惊受怕地想着你会不会出事,会不会受伤,会不会被人骗了,会不会成为第二天报纸头条上的受害者!我每天睡不着觉,吃不下饭,我一闭上眼睛就好像看见你在向我求救!尤可意你到底有没有心?你有没有——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的时候,祝语停顿了一下,声音好像被什么东西剪断,戛然而止。

    尤可意的心也在这一瞬间提了起来,所有的感官都被电话那端的人攫住。

    然后她听见了一声重重的抽泣声,像是因为不能自已,所以才会控制不住情绪,整个人都失控了。

    祝语终于泣不成声地对她说:“尤可意,你回来,你立马给我滚回来!”

    这一刻,隆冬的风从广场上吹来,吹得人头发乱舞,吹得人面如刀割,吹得人浑身颤抖,吹得人肝肠寸断。

    尤可意像是断了线的木偶,呆呆地站在原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
    电话那头的人还在抽泣,一下接一下,像是电影里煽情至极的情节。

    她的心脏一下一下跳动着,可是血液却都已凝固。

    记忆里的她从来没有见过妈妈哭泣的样子,一次也没有。

    因为当年的舞台事故,妈妈的脚留下了后遗症,只要天气阴冷,就时常犯病,痛得整夜整夜地睡不着。尤可意记得她经常半夜的时候听见妈妈从卧室走进客厅,等到第二天早上她起来,推开卧室的门,就看见妈妈还在沙发上侧卧着,不时翻身,眼下一片淤青。

    可是就连痛得根本受不了的时候,她也从来没有看见妈妈哭过。

    后来姐姐离开了家,她以为妈妈会哭,因为从小到大她一直认为姐姐就是妈妈的全世界,妈妈把这辈子所有的温柔与耐心都给了姐姐,但是妈妈依然没有哭。意志消沉地成天睡觉也好,歇斯底里地乱发脾气也好,不管怎么发泄,但妈妈的世界好像并没有哭泣二字。

    尤可意一度以为,妈妈就是童话里那种冰雪做的人,因为心肠太过坚硬,因为性格坚不可摧,所以已经丧失了流泪的能力。

    可是这一天,在她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下,电话那头传来了妈妈的哭声。

    那并不是嚎啕大哭,也并不是为了博取她的同情,那是一个几乎从来不会流泪的女人再也无法抑制住情绪,一声一声艰难地抽泣时才会发出的声音。

    尤可意觉得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风似乎并没有吹痛她的脸,而是一阵一阵地吹进了她的胸腔,像刀子一样狠狠地捅进她的心脏、她的肺。

    根本没有办法呼吸。

    吸一口气就痛一次。

    她沉默了很久很久,直到终于找回语言能力,慢慢地问了一句:“如果我回来,你会同意我和他在一起吗?”

    抽泣声慢慢地平息了。

    她焦急而忐忑地等待着,终于等来了妈妈的妥协。

    祝语在那头深呼吸了很久,用沙哑疲倦的声音对她说:“你回来吧,平安地回来。只要你肯回来,我不会再逼你什么了。”

    尤可意的心此刻不止是疼,还有一种无法克制的兴奋难耐。

    她知道这是不对的,在妈妈这么难过的时候,她根本不应该有一丝半毫喜悦,可是这是人生里第一次以妈妈的低头为结果换来战役的结束,这也是她和严倾的另一个新开始。

    她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,感受着来自胸腔深处那些紧紧缠绕在一起的、复杂又说不清的情绪,又一次不确定地重复了一句:“你,你会同意我们在一起?”

    那头是疲倦到了极致,所以了无生气的声音:“会,我会,我同意你们在一起,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……”

    ***

    尤可意挂掉电话以后,整个人犹如在做梦一样,这时候的她丝毫意识不到冬夜是多么冷,也意识不到自己吹着风在露天电话亭里站了那么久,浑身都已经僵硬了。

    她就这样踏着做梦一般的步伐脚步轻快地走到了超市门口,看见了安安静静站在那里等待她的人,甚至没有留意到严倾的神情,只是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他,激动地贴在他耳边说:“你知道吗?我妈妈同意我们在一起了!她同意我们在一起了!”

    她像是兴奋得完全没有办法抑制住情绪的孩子,恨不能把自己的喜悦告诉全世界。

    她欢呼着,雀跃着,抱着怀里的人一下一下嚷嚷着,丝毫不顾周围的人是用怎样的眼神看着他们。

    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开心过。

    她说:“这下好了,我不用非得在你和妈妈里做出选择了!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和你在一起,也不用和妈妈闹僵了!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很长一段时间里,严倾一个字都没说,只是任由她搂着他又蹦又跳,成为人群的聚焦点。

    他觉得自己是在真真切切地感受着尤可意的狂喜与如释重负,大概也该和她一起高兴的。

    可是这样想并没有让他好受一些,因为电话那头哭泣的人并不是他的母亲,所以他体会不到尤可意的欢天喜地,相反的,他还能冷静地抽身而出,把自己的情绪剥离出来,然后理智地想到了其他事情。

    他问自己:这样就算是结束了吗?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,从今以后得到她家人的首肯与祝福,幸福地生活在一起?

    他很想按住尤可意,然后郑重其事地要她冷静一点,好好想想。她妈妈并不知道他的身份,至今仍然以为他不过是个普通男人,所以才妥协,同意他们在一起。如果两个人就这么在一起了,然后贸贸然回到了以前的生活轨迹,他的身份很快就会曝光。

    到那个时候,等待他们的大概不是今天这种父母妥协的局面了。

    他清楚,清楚到不需要过多思考就能预见那一天的场面,尤可意会面临更加可怕的狂风骤雨,他会被彻底驱逐出她的世界——尤其今日的她已经逃离过一次,她的父母必定会更加苛刻严厉地看管她,她也许再也找不到逃出来的机会。

    严倾看到了太多太多可怕的后果,有一种冲动很快蔓延到了全身上下所有角落,每一个细胞都在呐喊着,疯狂地呐喊着要他摇醒尤可意,让她从这种虚无缥缈的喜悦里清醒过来。

    可是他最终也没有动。

    因为内心深处还有一个更加冰冷的声音在问他:“你真的知道她要的是什么吗?”

    超市里,她痴痴地望着电视屏幕上阖家团圆的幸福场景,眼里是一片可望而不可求的欣羡。

    电话亭里,她拿着电话丝毫察觉不到天气的寒冷,只是心如刀割地为家人的难受而承受着比那还要强烈无数倍的难受。

    她对他说:“这下好了,我不用非得在你和妈妈里做出选择了!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和你在一起,也不用和妈妈闹僵了!”

    那些话字字句句都在告诉他,为了和他在一起,她承受了什么,又失去了什么。

    短短十来天,他是被喜悦冲昏了头脑,才会忘记了她的感受,忘记了不管她有多么喜欢他,可为了和他在一起,她抛弃的是她血浓于水的父母。

    会不痛吗?

    严倾像是木头人一样站在那里,感受着尤可意的狂喜与来自心底的惶恐。

    然后他终于动了,慢慢地伸手按住尤可意,低声说:“嘘,你小声一点,低调一点,大家都在看。”

    他看着她开心得像个孩子一样,整张脸都焕发出一种不一样的光彩,像是盛放到极致的花朵,美得令人屏息。

    那是与他在一起的十来天里,不,是与他认识以来的所有日子里,他都不曾经到的美。

    他终于意识到,她深深地与她的家庭扎根在一起,不论去了哪里,心始终留在了那里。

    这样想着,他居然平静地笑了出来,把她揽进怀里,用一种饱含笑意的声音对她说:“好,好,我知道了。她同意了就好,你开心了就好。”

    尤可意兴奋地说:“那我们明天搬回去?”

    他依然抱着她,语气轻松愉悦:“好,搬回去,都依你。”

    人来人往的广场上,尤可意与他拥抱在一起,因为这样亲密的姿势,又或者是因为狂喜的情绪,她完全没有察觉到抱住她的人有什么不对劲。

    她只听见了他饱含笑意的声音,却看不见他那平静得过分的神情。

    她只感受到来自心头的极乐,却不知道那个抱住她的男人眼里藏着多么复杂的情绪。

    严倾垂着眼,头顶的灯光耀眼至极,将睫毛的阴影投影在他的眼睑处。

    与那圈阴影一同被掩埋的,还有他心里那些暗不见光、不为人知的绝望情绪,像是藤蔓一般蔓延滋长在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里,然后覆盖住整个胸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