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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明渊这回是被饿晕的。
他身上的钱本就不多,再次从空音寺出来后,他来到城北住进这间破旧的木屋。以他荷包里微薄到可怜的那一点小钱，如果住客栈根本住不了几天，但城北的房子都很便宜,运气好的话甚至还能找到废弃的房子住——但这毕竟是少数，毕竟僧多粥少,世上从来不缺困苦之人,就算有那样的地方也早被他们占据了。
柳明渊觉得自己的运气还不错,这间木屋虽然不是免费的,但租价非常便宜,在客栈住一晚的钱可以租这里十天,而且屋子看上去破破烂烂,里面却还不错,有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总是让人更安心。他先付了一月的租金，把自己的小包袱妥帖地放好，里面只有几件换洗的衣服，一些笔墨纸张，剩下的都是书。
随遇而安的他住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完成约定要给林梦然的画。他想到救了他的姑娘，在他看来她有恰如幽兰的气质和品行，于是心中一动，提笔绘下了那幅兰花图。完成后，柳明渊打听了林府的位置，托守门人带给林梦然，为了能让东西顺利地送到她手上，他不可避免地付出了点银钱。至此，加上付掉的房租和日常的生活开销，他本就囊中羞涩的荷包更干瘪了。
柳明渊不以为意，他摆了个小摊，以替人写书信、卖字画为生。他的字画水平不错，可吃亏在人没有名气上，愿意买的人少，赚的钱不多。城北谁家缺食少水，他知道了也会帮上一把，这一出一进的，他的钱逐渐减少。
“因为日子过得糊涂惯了，我没怎么注意，很多时候挑灯夜读，颇觉趣味下又少了休息，”清醒过来的柳明渊讲述着自己来到城北后的经历，有点不好意思了，“我对饮食也不甚留心，近日读至兴起处一两餐不食也不觉得，这回可能劳累下没有顾及到，就……让姑娘见笑了。”
林梦然听着他的话，脸上神色不变，内心已是万马奔腾。一旁的菱春也是面带诧异，用种打量珍稀物种似的目光审视柳明渊。
这家伙是老好人吗？不，已经不只是老好人的程度了吧？！自己都穷到吃不饱了还去想着别人，难道说他念多了经文，参多了佛理，已经向着佛祖割肉饲鹰的高度进化了？林梦然自问如果换成是她，不会有这样的勇气。
木屋里只有一张床，一床被褥，一张木桌，两只木板凳，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。桌上的茶壶里连点儿茶叶渣滓都没有，只能喝清水。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下，柳明渊为什么还能想到助人为乐？林梦然嘱咐菱春去买点吃食回来，随后默默地给柳明渊倒了杯水，他道谢着接过杯子，脸上的笑容依然温柔如春风。
风姿如他，很难让人想象得到，他会住在这种地方。他更像是那种富贵荣华的世家公子，过着优渥的日子，穿的是绫罗绸缎，住的是琼楼玉宇。
“柳公子，我看得出你胸有大才，为什么不去试试考取功名呢？”林梦然看了眼他摆在床头的书，不由道，“公子赠我的画笔法精妙绝伦，空音寺的师父们都对公子的才学青眼有加，以公子的实力，我相信你一定能在科举中获得好成绩，生活会有保障得多。”
柳明渊对她的话并不感到意外，显然有人也这样问过他，所以他回答得很快：“林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，不过我志不在此。”
“莫非公子想要出家？我听说你很通佛理……”林梦然心道不会这么坑吧，若是自己选了个一心要出家的来攻略，岂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？
“姑娘说笑了，”柳明渊摇头，“那只是我的爱好，能静心宁神，与大师们畅所欲言挺愉快的。至于求取功名，我实在是没兴趣罢了。多数人觉得能光耀门楣功成名就才是正途，我则不然。”
林梦然好奇道：“愿闻其详。”
“柳某生来随性，孑然一身乐得自由，觉得人生有涯，短短数十载光阴实在算不得长久，与其困于世俗规矩，随波逐流，浑浑噩噩地过日子，不若遵从本心，做自己想做之事。只要自己的爱好于人无害，无愧天地，那么做什么是不可以的呢？”他的微笑愈发深了，眼神里由衷地透出了快乐，“人生在世，事态万千，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，我选择的路或许得不到所有人的赞同，但我问心无愧。对有困难的人帮上一把，实在是小事一桩，不足挂齿。人因得助而乐，我因其乐而乐，大家各得其乐，有什么不好呢。”
林梦然听完他这席话，感慨良多。
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评断，柳明渊都算得上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，他的作为除了对他的利益有所损伤外，没有伤害到任何人。能在自己就不富裕的时候愿意去帮助别人，本就是极为难得的，而能长久地坚持下来，并将此当做自己的快乐，更是不容易。
“斯是陋室，惟君德馨。何陋之有？是我着相了。”此情此景下，林梦然觉得只有读书时学过的《陋室铭》能配得上柳明渊。虽然这个想法有些恶俗，但确实没有比这更为贴切的了。她第一次在一个人身上看到了书中描绘出的景象与情操，世间有君子如斯，简陋破旧的木屋都仿若芝兰之室般高雅起来，他的志向虽不是世俗所认为的高远宏大，可却有着宽广如山海的胸怀与博爱。
柳明渊摆手道：“林姑娘过誉了，柳某愧不敢当。”
林梦然道：“柳公子不必自谦，小女子所言，句句出自肺腑，公子实至名归。”
人与人的差距就是如此之大，生活得顺风顺水时，有人会骄横傲慢，有人会彬彬有礼；生活得不如意时，有人会愤世嫉俗，有人会乐观向上。拿梁道陵和柳明渊比较，梁道陵就在无形中落了下乘。面对这样的柳明渊，林梦然顿觉压力倍增。自家事自家清，像她这样以前总埋怨世界对不起她，埋怨所有人狗眼看人低的人，怎么去攻略这位柳圣人，打动他的心？在他面前，她甚至有些自惭形秽。
“话说回来，为何林姑娘会在此地？而且这幅打扮……”柳明渊问。
林梦然打哈哈道：“我出门散散心，嗯，散散心，碰巧走到这里！家母说我要装扮一番才能出门！”她才不会说她是偷溜出来的。
“可是这于理不合啊……”柳明渊不解，“林姑娘，你还是早点——”
“小姐，东西买来了！”菱春的及时归来打断了柳明渊的问话，化解了林梦然的尴尬，她以“得救了”的感激眼神看着跑得脸颊红扑扑的小丫头放下手里的油纸包，取出一样样东西。千层酥油糕、绿豆饼、肉包、烧鸭、酱牛肉……洋洋洒洒地摆了一桌。
“……”林梦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，她眼睛发直地问道，“菱春，你怎么买了这么多？”不是她小气，但是柳明渊吃下这些不会被撑死吧？这时代没冰箱，东西不能存放很久。
菱春道：“因为我饿了来着，小姐你也吃点。”
林梦然：“……”
柳明渊道：“辛苦菱春姑娘了，大家一起吃吧。”
于是三人各自选了想吃的东西吃起来，一时无话。
林梦然偷眼瞧柳明渊的吃相，和伊格真是越看越像。她很清楚两人是不一样的，不过因为他们的相貌太过相似，总不免把两人放在一起比较。柳明渊吃东西时自然不会用刀叉，但他的举止也极好看，充满了中式的贵气，吃个路边小吃都跟享用满汉全席似的。林梦然不禁怀疑起来，一样的长相能决定有一样的教养吗？这两人都是贵族腔调十足的……等等，一个普通人是没法有这样的进食仪态的吧？生活中养成的习惯最难改掉，柳明渊能如此，不外乎日积月累，那他应该是贵族出身……
她刚以为看清了这个人，转瞬间他的周身又披上了层迷雾。
林梦然没有贸然打听柳明渊的身世，谁都不会把自己的秘密毫无保留地告诉一个只见了两面的人的。
菱春买的食物实在很多，三人饱餐了一顿都还余下三分之二，柳明渊决定把多余的食物分给左邻右舍。见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提在手上，林梦然道：“柳公子，我知道你是好心，不过给自己留下些吧。我可不想下次再见你，你又倒在地上。”
柳明渊的脸色微微红了红，道：“不会了，我会注意的，劳林姑娘费心了。这回是个意外，我有手有脚，可以养活自己，以后也定会按时用餐的。”他终是没给自己留点吃的。
看他的样子，林梦然明白这个人不会改变已经决定的事，也不多劝，只悄悄把两锭银子塞进他的被褥下。林府每月给林梦然的月例钱比林慕然少多了，这两锭还是以前的林梦然存了一年才有的。她和菱春也有要花钱的地方，所以给柳明渊的最多只能是这些，再多没有了。林梦然不敢当面把银子交给他，不然以柳明渊的性子，肯定不收。
此时天色将晚，林梦然主仆得赶回去了，柳明渊也要去分吃食。三人从一间间旧屋前走过，柳明渊把食物依次分给最困难的几户人家，所有得到帮助的人都对他表示了十二万分的感谢，就算是其他没拿到的人也热情地向他打招呼，看得出柳明渊在这里很受欢迎。
“林姑娘帮了我两次，我还借花献佛了，改日必定另外酬谢。”离别时，柳明渊对她承诺，晚风吹过他半披的长发，显得他格外温柔。
“好。”林梦然没有推辞，“那以后我还能来找你吗？我听空音寺的师父说柳公子的佛理讲得很好，希望你能帮我解惑。”
柳明渊犹豫了一下，点头道，“可以。”
林梦然舒了口气，幸好柳明渊答应了，老好人就是老好人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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