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0章 二三:路遥日月促(之儿女)

柳寄江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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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神熙五年十月,燕王姬洛思念故去的太皇太后,做《思亲赋》。“宫城垅迹如旧兮,惟亲人不见于千秋;惟斯土之恩厚兮,载先亲之灵丘。”辞赋华美,情感真挚,一时之间传唱长安。

    过了新年,长安登时陷入一片喜乐海洋,“亲戚或余悲,他人亦已歌。”再盛大的身份,逝世之后,除了亲人之外,也不能让人长久为之悲伤。寿光公主姬华琬策马在东市街头勒马停下,翠绿织云的小衫犹如春日枝头新柳一般鲜亮,映衬着红颜翠眉,豆蔻丹颜,美不胜收,

    “谢将军就在这酒楼中么?”姬华琬提着裙裾登上长生食肆的楼梯,一边随口问道。

    追随在身边的从人小心翼翼的答道,“谢将军今日邀了一群朋友在牡丹阁中畅饮,刚刚小的还确认过了,谢将军确实在牡丹阁中。”

    “好,”姬华琬大喜赞道,“做的不错,待会儿本公主自会厚厚赏你!”

    午时刚过的长生食肆正是生意最热闹的时候,楼上楼下坐满了宴饮客人,姬华琬旁若无人穿过食肆中堂,沿着二楼长廊急急走到尽头处,推开雅阁门扇,见阁中置着一席酒宴,案上杯盏狼藉,众人觥筹交错,饮的一片东倒西歪,最上头的主座此时却是空了。林猛子觑到了姬华琬,醉醺醺的笑道,“哟,是寿光公主。末将,”起身想要向着公主行礼,却因着酒饮多了手足瘫软,重新坐了回去。席上其余人等也是醉的狠了。

    姬华琬气急败坏问道,“谢弼人呢?”

    “将军刚刚在这儿和我们一块儿喝酒,”林猛子笑着道,“忽然间有了点事情,就先走了!”

    “走了多久?”姬华琬登时急急追问。

    “应是有小半柱香了吧!”

    姬华琬得了答案,不肯再与阁中莽人纠缠,急急转身追出去。立在食肆大门,见着长街上行人如织,来来往往都是极陌生容颜,不见谢弼踪迹,一颗心猛的沉下去,空落落的风吹得窟窿,张唇大声喊道,

    “谢弼,你就不敢出来见我么?”

    大街上空荡荡的,无人应答。路过的行人来来往往,瞧着容颜鲜妍的少女,目中透出好奇光芒,那个心心念念的男子却始终没有出现。姬华琬心中酸楚,蹲下身子抱着手肘,眼眶中滚下大滴大滴的泪水水,落在地面渗出一片濡湿。

    “——可算溜出来来了!”谢弼从牡丹阁二楼的窗户中跃下,稳稳的立在地上,远远的瞧见姬华琬穿过长廊的背影,犹自心有余悸,“……还好我察觉的快,若不然,若是被寿光公主捉住了,今儿可得是麻烦!”

    小厮求水替他将马牵过来,笑道,“说起来这位寿光公主已经是许了亲事,怎么还追着将军你跑呀?”

    谢弼叹道,“寿光公主性情执拗,总是想要万事都合自己的心意,可是世间的事情哪里有那么顺畅的?”

    年前,谢弼因为与阿顾婚约纠葛得罪了太皇太后和圣人,罢黜神武军大将军一职,寿光公主也与邹国公嫡幼孙张逸御旨赐婚。过了新年,谢弼悄然被起复为武卫将军,虽然军职较之于从前光芒瞩目的皇帝新军统帅之职逊色不少,但似乎预示着姬泽已经开始原谅于他,惦记起与他的发小情意。寿光公主便又起了希望,追逐谢弼希望与之玉成好事,一起到姬泽面前求姬泽成全。只是谢弼一心倾慕的是平乐县主,又如何肯与寿光公主虚与委蛇,索性避而不见,免的面见遭了尴尬。

    “瞧郎君说的,”求水发笑道,“寿光公主一片痴心,将军却避之犹如蛇蝎,说起来公主真是有些可怜!”又道,

    “你小子懂什么?”谢弼弹了他一指头,叹了口气道,“我正是因着对公主还有一丝怜悯之心,方不肯给她丝毫希望。”神色郑重叹道,“只盼着她明白过来,学会壮士断腕,从这段无望的感情中解脱出来,日后方能够得了真正的幸福!”

    “将军说的是!”求水谄媚的附和,“只是,”忍耐不住心中好奇,凑到了谢弼身边,问道,“寿光公主国色天香,宗室之中无人能及,将军您就半分不曾心动么?”

    “牡丹有国色,植在皇苑中偶尔驻足观赏,自然欣悦不已。”谢弼不以为意,欣然道,“但若要移植回自己家中,却是太娇贵了,伺候不起!”念及自己心心念念的平乐县主姬景淳,眸中闪过一丝柔情,“倒是秋菊盛放在高爽秋日,有凌霜气节,却也可亲,不至于太娇气,让人觉得高高在上。”

    求水呵呵笑着应和,眼珠儿转了一转,“将军对平乐县主一片真心,想来县主便是心是铁打的,被捂了这些时日,也该当是软了!”

    谢弼闻言心情大好,朗声笑道,“借你吉言,盼着有好运气吧!”

    姬华琬在食肆大门痛哭不止,宫中侍从们在一旁伺候,见着有人过来好奇观看,便上前瞪着眼睛上前驱赶,“看什么看?看什么看?你们可知道我家主子是什么人?如何是你们这等人随便看的么?”四周行人吃着一吓,便不敢停留,各自散了。

    姬华琬哭了很长一阵子,方拭去腮边泪滴,站了起来,泪水清洗过的美眸带着一种茫然的意味。

    “公主,”仙织在一边伺候,小心翼翼道,“谢将军既然不在,咱们就不必留在这儿了吧,是不是,该回去了!”

    “等一等,”姬华琬道,“我还不想回去。”可是若不回宫,这时候又能去哪里?

    这座古老城市有着自己的特殊魅力,无论人们是伤心还是开怀,依旧维持着它热闹繁华的景象。漫步街头的美貌少女犹如一幅色彩鲜艳的画卷,映入东市一众打马而过的纨绔子弟眼中,登时占了心,失了意。

    “在下张逸求见寿光公主!”一名蓝裳男子打马上前,下马拜见。瞧着姬华琬美丽的容颜,露出温柔的笑容,“……刚刚在那边远远的瞧见了,以为认错了,没想到果然是公主您芳驾。公主好些日子没见,姿容越发鲜艳了。”

    姬华琬回过神来,见面前男子是张逸,眉眼之间的厌烦之色一闪而过,“原来是你啊!”

    神熙五年二月,姬泽下旨择邹国公张大象嫡幼孙张逸为驸马,匹配寿光公主。按惯例公主策封之后不久就应该行出降礼,因着太皇太后病逝之故耽搁了下来。想来太皇太后孝期过后,寿光公主的婚事很快就会进行了!

    姬华琬百般看不上张逸,勉强应对问道,“你有事么?”

    虽然新帝登基之后,贵妃之系渐渐沉默,这位公主便再也没有神宗皇帝在位时的尊贵,甚至姬华琬本人也一度流传着倾慕前神武军大将军谢弼的传闻,但这位公主容貌确实美艳无双,犹如一段华彩乐章,第一眼就能够占据住人的注意力。对于年轻男子而言,仅仅这一点,就足以让趋之若鹜。张逸近距离的望着姬华琬美艳如枝头桃花的容颜,只觉心头怦怦乱跳,如同种子在胸头破土发芽,充满喜悦之情,“我的一些朋友在那边作乐,远远望见了公主,想给公主行个礼。还请公主给我个面子,移步一趟!”

    姬华琬今日在寻找谢弼身上受挫,心气正是极不畅的时候,着实没有敷衍的兴致,唇边泛起一丝客套的笑意,“我还有些其他的事情,就不过去了。你代我向他们致个意就是!”意兴阑珊,吩咐道,“走了!”转身打算离开。袖子却被张逸扯住。张逸心头大急,他来之前在自己一众友人面前夸下了海口,定会将寿光公主带过去和大家见给礼,这时候见姬华琬打算离开,不免就有些着慌,努力劝道,“公主,就几句话的事情,能费多少时间,您就当给我个面子,走上这么一趟吧!”

    姬华琬一把甩开张逸,猛的发作道,“我说了我今日有事情,你听不明白么?”

    “公主,”张逸讶然,一双眸子睁大,“此不过是一点小事,您何至于如此?”他望着她因着生气而愈发明艳的容颜,低下头忍声气道,“圣人赐婚旨意已下,咱们日后到底是要做夫妻的,当和睦相处,也是日后的情分!

    “呵呵!”姬华琬闻言冷笑,打量着张逸浑身上下,眼角眉梢露出轻蔑之意,“你是个什么东西?也敢肖想本公主?”昂起下颔,盛气凌人,

    “本公主实话与你说了,我是看不上你了。若识相的,就自个儿寻皇兄辞了这门婚事,日后我惦记起来,也记得你一个好!”

    张逸立在原地,瞧着寿光公主扬长而去的背影,脸色一片铁青。大庭广众之下,姬华琬噼里啪一顿张斥,没有留下丁点脸面,少年人最好脸面,只觉行人经过自己身边,俱都投过来诧异热闹的目光,一张脸皮上犹如似火再烧,更不必提,自己身后还立着自己的一干狐朋狗友。羞愤欲死,之前对姬华琬美容容颜的迷恋之情褪的没有一丝半些儿,剩下的便是升起的无尽怨毒之意。

    望着姬华琬的背影,英俊的颜目中露出一丝怨毒之色,“姬八娘,瞧着若有一日你当真进了我张家的门,瞧着我怎生拾掇你!”

    天空中的太阳落下又升起,长安城外的渭水河解去冬日的冰冻,引入水中的柳枝额黄的芽儿渐渐变成翠绿的枝条。“谢将军总是绕着齐王府转,难道如今武卫军这么空闲,竟是不用你这位将军做事情么?”姬景淳策着爱马,望着面前的俊美昳丽青年,心中升起一丝无力之意,出声询问。

    三月悄无声息的到来,皇孙辈的孝期到了尾声。姬景淳虽非太皇太后亲孙女,名义上也须得唤太皇太后一声皇祖母,足足守了一年的孝期,眼见得春风吹彻了长安,方静极思动,换了一身鲜亮的姜黄色猎装骑马出府放风。只是这些日子频频“偶遇”左武卫将军谢弼,不免有些堵心。

    谢弼闻着少女清亮的嗓音,眼睛一亮,“县主这是在关心我么?我可真是太开心了!”声音柔和道,“我有分寸,绝不至于误事的!”长安春光鲜亮如许,谢弼策马与姬景淳并骑而行,

    “如今乐游原的春草长的正好,正是适合踏青的日子。听说县主与人约了三日后往乐游原玩耍,末将正好当日休沐,不知可有荣幸与县主共游一番,也好比一比试骑术箭法?

    姬景淳瞧着谢弼嬉皮笑脸的纠缠,心中一噎,只觉得胸口一片郁郁。只是当年谢弼因辞了和阿顾的婚约丢了神武军大将军之职,虽然自己在其中没有什么错误,但心中深处总觉得有几分因了自己的缘故,因此此后对着谢弼总是不能太过理直气壮,闷了半响,方冷笑道,“你若是想来就来吧!只是我肯不肯赏面子,就不知道了!”声音含了一丝别扭之意,转身离去。

    谢弼立在原地,望着姬景淳远驰而去的背影,唇角泛起欣慰的笑意。

    这些日子自己努力追求姬景淳,姬景淳虽然态度不假辞色,但总算不如最初时刻一般,对自己纯然拒绝了。他想,只要这样的状况维持下去,自己总有一天,能够敲破姬景淳的心门,抱得美人归……吧!

    三日后的长安艳阳高照,是个极晴朗的日子。谢弼一早便拾掇的精神抖擞,策马赶到乐游原。原上青草丛生,带着一种春日特意的水汪润意,生机勃勃。谢弼暂时没有瞧见姬景淳的踪迹,索性牵着马在原上随意漫走。

    远处小镜台上,一名骑士从台上下来,策马骑到谢弼面前,翻身下马,朝着谢弼拱手道,“谢将军,我家主子请你前往小镜台一叙。”

    谢弼讶然,“你家主子是?”

    骑士唇边露出一丝微笑,“谢郎君上去就知道了!”

    小镜台立在乐游原上,历经百年风吹雨打,犹自矗立。谢弼迈上高台,见台面宽阔,流云如同奔马在蔚蓝天际流动,蓝天下一名玄衣人独坐台上罗汉广榻之上,闻着自己的声音回过头来,露出一张岁月优容的脸,大约四十余岁年纪,两鬓斑白,气度颇为尊贵。不是旁人,竟是避世多年的齐王姬琛,不由吃了一惊,拜了下去,“草民见过齐王。齐王千岁!”

    姬琛打量了面前这个年轻人一番,见少年银裳容貌俊朗,眉宇之间英气飞扬,目光中闪过一丝怀念之色。自己年少之时,也曾在长安城中怒马鲜衣,如花美眷伴在身边,自信自己能够一生洒脱骄傲,白头偕老。人生际遇无常,最后劳燕分飞,自己也落得个独闭幽门的结局。收敛起心中浮绪,淡淡道,“你就是谢弼是么?起来吧!”

    “是,”谢弼恭敬应了,束手立在下首。

    “将你这般请过来,”姬琛笼了笼手,笑着道,“倒是本王冒昧了,还请谢将军不要见怪!”

    “大王说的太客气了,”谢弼恭恭敬敬道,“您是长辈,若是需要,小辈自当随时聆听您的教诲。”

    “谢将军想来没有料到会在这儿遇到本王?”

    “不敢当!”谢弼拱手,恭敬道,“只是末将听说齐王已经多年不出齐王府,今日在乐游原上见到大王大驾,却是惊讶非常。”

    姬琛坐在高台之上,居高临下的望着谢弼,“本王是不大喜欢出门。但总有例外的时候。本王闲在王府中,听说有少年人恋慕平乐。本王自然是亲自过来看看的。”

    姬琛因情殇避世多年,十多年来第一次出府,便是为了姬景淳查看追求之人,这份爱女之心确实拳拳。谢弼心中再无疑义,翻身跪在小镜台地上,拜道,“大王,谢弼真心爱慕平乐县主,愿与县主结百年之好,还请您成全!”

    “平乐是本王的女儿,”姬琛端起手边茶盏,饮了一口,淡淡道,“本王自是疼爱于她,盼着她嫁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,夫妻和睦,执手偕老。”注视着谢弼,“你也算有心了,只是本王听说你与本王皇妹丹阳有契,后来又辞了这段婚事,为此失了圣人的宠幸,罢黜神武将军一职。”目光锋锐起来,“世间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功名为重,为了一女子至斯,至此你心中可悔?”

    谢弼知道这是齐王对自己的考验,不敢怠慢,沉声道,“神武军乃是末将投入颇多心血之地,失去神武军,若说末将心中一点都不介意,那是假的。但,”他昂胸道,“谢弼相信,凭着自己的能力,终有一日能够自成大器!”

    姬琛眉宇间闪过一丝赞赏之色,闻言拍手喝道,“好!有此志气,想来日后定能成一番名号!”

    谢弼面上露出欢愉之色,“这么说,大王您是答应了!”

    “想要娶我的女儿,可没有那么容易的事情。”姬琛微微一笑,

    “据我所知,你是家中独子。寡母韦氏拉扯你长大,韦夫人对我的女儿可是百般看不上!”他哼了一声,双手负在背上,傲然道,

    “我的女儿虽非皇家公主,也是金枝玉叶,可也不是能受人磋磨的!”

    韦氏对于姬景淳确实不能谅解,谢弼眸中闪过一丝尴尬之色,辩解道,“母亲只是为我这个儿子着想,并非刻薄之人。谢弼不才,绝不会让自己的妻子受委屈,定当为妻子遮风挡雨,不至于受委屈。若母亲始终不能体谅,我也只能与带着妻子与母亲别居,日常供奉孝敬之事无差也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这话并不能完全让齐王满意,但也并非不能接受了!若谢弼不肯关照姬景淳的感受,姬琛自然会为女儿不值,不肯轻易许配女儿;但若他为了博得自己欢心,言语间完全撇开韦氏,他反而觉得谢弼对相依为命的寡母如此,为人过于薄情了!眸中闪过一丝晦涩难言的色彩。终究归于寂静,起身道,“乐游原春光明媚,我这把老骨头是受不得春寒,却是要回去了!”起身离开,跟随而来的齐王府侍卫护送着离去。小镜台恢复了从前的平静安宁。谢弼立在台上,望着齐王的背影,心中生起一番感慨之情。

    姬景淳从小镜台后转出来,难以耐住心中对父亲的好奇之情,问道,“谢弼,我父王和你说了什么?”

    谢弼微微一笑,天空中云影变幻,愈发显得少年郎俊秀无双,慨叹道,“阿雅,你的父亲,是一个好父亲!”

    他的声音老气横秋,姬景淳心中一时生出微微尴尬之情,“我当然知道父王是个好父亲了!”眸中泛出一丝水光,“便是阿爷自小对我不亲,我也晓得他心中是疼我的。如今,我只盼着他能早日彻底走出心伤,做个堂堂正正的人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