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按照赵二狗的说法,当他和王排长进入南京城以后,他们惊讶地发现,整个城市已经濒临死亡,正在垂死喘气,溃兵和平民像洪水中的弱小的生灵一样,顺着街道挣扎着向着城北边跑着,洪流之上,是无情的暴风雨,叫喊声、惨叫声、怒吼声,像挟带着雨点的狂风一样抽打着这些人所形成的洪流,他们经过的地方,留下了一堆堆肮脏的军装、破烂的包袱和枪支,就像洪流席卷村庄过后,留下一地的残骸。
一个士兵撞了过来,赵二狗抓住他的胳膊,他浑身惊恐地颤栗着,眼神麻木而空洞。
赵二狗着急地问他:“怎么回事?”
那个士兵挣扎着,大声地叫着:“放开我,放开我,都跑了,都跑了,完了完了……”
部队看来是撤退了,南京保卫战结束了。
但谁都能看出来,这不是撤退,这是溃败。
赵二狗参加过淞沪会战,不管怎么说,那还是一场有组织的撤退,有掩护部队阻击敌人,但是现在呢?没有,所有的部队都崩溃了,所有的人都在逃命。
他愣愣地看着那些奔逃的人群,突然就想起了小时候站在家乡的河边看洪水时的情景,那些洪水里会有很多从上游冲下来的老鼠,它们绝望地在洪水中挣扎着,努力地向上仰着脖子呼吸空气,以免窒息而死,它们眼神充满令人心碎的恐惧。
现在他再次看到了这样的场景,没有在暴风雨中飞翔的海燕,只有随波逐流逃命的老鼠。
一切全变了,南京成为一座没有灵魂的城市,那些可恨的将军们做出的撤退的决定也许是对的,但他们显然没有心思执行他们的决定,残忍地把他们的士兵推进了灾难的深渊,他们自己却跑了。
赵二狗抬头看了看西南方向黑沉沉的赛虹桥,那边也没有什么枪炮声了,完了,全完了,南京保卫战已经结束了,什么都没有,没有掩护部队,没有阻击阵地,也没有巷战。
他看了看王排长,王排长也愣愣地看着他。
赵二狗说:“王排长,我们也走吧。”
王排长面色凝重,只是冲他点了点头。
他们跟随溃兵奔跑着,一路上得到的消息和地上扔的军装枪支一样混乱不堪,有的说是到下关码头集结撤往江北,有的说从紫金山向东向南突围去安徽当涂、宣城、宁国集结。
随着各种消息的到来,人流像洪水一样哗地涌向东边,没过一会儿,又哗地冲向西边。
赵二狗的身体被人群撞来撞去,他的头皮有点发麻了,这样混乱的局面他还是第一次见到,每个人都成为了可怜的蚂蚁,惊慌失措,不知道怎么办才好。
他着急地扯了扯王排长的袖子,问他:“王排长,我们怎么办?到底到哪里才对啊?”
王排长停下来,皱着眉头看着乱糟糟的溃兵,说:“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。
咱们还是到紫金山的方向去看看吧,真要是从那里突围,咱们就和他们一起走。”
他们经过太平门时,已经是深夜两点多钟了,只有个别零星的溃兵,没有大部队。
突围是不可能的了,再折向下关码头也很远了。
他们只好往北,准备经过燕子矶过江。
赵二狗说到这里时,抬头看了看李茂才,眼睛突然变得迷惘,那张饱经风霜而又粗野的脸上呈现出痛苦的神情,有点不耐烦地把头扭到一边,然后又低了下去,喃喃地说:“连长,还是不讲了吧,也没什么好讲的了,我和王排长到了江边,那里也是人山人海,啥法子都用上了,木排、桌子,甚至把稻草捆起来,反正能浮起来的东西都用上了。
我和王排长用的是木排,我们走到江中间时,一个浪子过来,木排一晃,王排长就掉下去了……他不会游泳,我也不会游泳,没办法救他,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了……”
他说到这里,整个脸色黯淡下来,眼睛像冬天冰霜中的花儿一样萎缩了,湿漉漉的,泪水好像就要流出来了。
他咬着嘴唇,竭力地控制着。
他似乎还想掩饰他的悲伤,猛地抬起头来,向后摆着,瞪着天花板,努力地想在脸上挤出一点微笑,又做不到,皱着苦巴巴的脸,像哭的一样。
他满脸通红,长长地叹了口气,想让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。
李茂才的内心和他一样经历着一场剧烈的风暴,他不想怀疑赵二狗所说的,但这未免也太简单了一些,王排长就是这样死的吗?这么勇敢的一个军人,一个本来就下定决心要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军官,最后却在长江中窝囊地死掉了?这和他在前面所讲的王排长并不像一个人,倒和那些仓皇奔跑的士兵一样窝囊。
李茂才甚至有点怀疑他所讲的王承德这个人到底存在不存在了。
但他那悲伤的样子并不像是假的啊,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他心里突然一紧,一个想法像道闪电一样划过脑袋:这个人,这些故事是不是赵二狗编出来的?半年多了,他有足够的时间反复酝酿,在脑袋里翻来覆去地想过很多次了,时间长了,连他自己都相信了,所以他会说着说着就把自己也感动得要流泪了。
李茂才站起来,拍了拍赵二狗的肩,亲热地说:“二狗,你干得不错,你和王排长在南京杀死那么多敌人,这样一来,我们杀死敌人的数量已经超过战死的兄弟了。
我知道你是个精敏能干的士兵,无愧是我们二连的兵,死者光辉,生者荣誉,好好努力干下去吧,你很有希望,我们都很钦佩你。”
前国军连长李茂才说,我本来还想对他说,我会向上面汇报,请求上级给你嘉奖。
但又一想,我会汇报吗?我自己就觉得荒唐,就是报告上去了,没人会相信的,弄不好,还以为是我这个连长在故意谎报军功呢。
我不想撒谎骗他,就硬是把这句话吞下肚子里去了。
赵二狗可能感觉出来我不相信他的话,连我自己也觉得自己说的话挺假的。
他眼睛盯着桌面,好像很苦恼,但在我当时看来,那都是因为他的谎话没有取得长官的信任才成这个样子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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