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 【花天酒地】

赏饭罚饿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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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夜里,晚饭刚吃过不久,听君尚还没消食就被秀儿急匆匆拉到秋亦的园子里去,刚进门,便见得底下一干丫头齐齐跪着。她未从其中反应过来,就看金钗抬起头,使劲朝她丢眼色。

    听君莫名地起了一背冷汗,连忙也跪在她们中间,深深低着头。

    不过多时,前面脚步声响起,视线里进了一双精致小巧的绣鞋,头顶上便有个清脆的声音道:

    “夫人,这儿的就都是三少爷房里的丫头了。”

    秋夫人慢悠悠应了一声,随即迈开步子在他几人之中走了走,听君也不知他们所犯何错,但这气氛显然是十分不妙。

    “三少爷,哪里去了?”

    她声音低沉,言语里听不出悲喜。

    金钗乃是秋亦的大丫头,别的皆不敢搭话,只有她抖着声儿道:“回……回夫人,少爷好像是和君公子去……去喝酒了。”

    “喝酒?”秋夫人微微扬起下巴,冷笑道,“他倒是好兴致,自己的爹都不曾关心成日里倒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。”

    她此一句,自是无人敢接,过了半晌听得她口气不悦道:

    “你们几个,成日里只管糊弄糊弄主子就完事儿了。当初,我是怎么告诫你们的?都当耳旁风是不是!?”

    金钗唯唯诺诺地摇头,却不敢反驳。

    秋夫人鼻中一哼,转了脚步,又问道:

    “三少爷可带了小厮出去没有?”

    “回夫人的话……少爷一向是不喜欢有小厮跟着的。”

    “哼,不喜欢。”秋夫人闻之便冷笑,“就他那性子,不喜欢的东西叠起来比天还高。”

    说完,终究觉得不解气,低头看了一眼这跪着的一帮丫头,她便骂道:

    “你们这些不成气候的东西。早些时候要派到三少爷房里时,我明明白白交代了要仔细盯着他,这会子,却连人也看不着!要你们来作甚么!?”

    她这一怒,别说是金钗,连听君也是吓出一身冷汗来。

    静默了少顷,她才缓和了情绪,淡淡道:

    “一个时辰之内给我把三少爷找回来,老爷醒了,正有话要和他说。”

    底下的人唯唯诺诺地应着: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你们也都知道老爷身子不好,只怕一会儿又要睡过去,若是寻不得他,就都别在庄子里呆着了。我的话,听清楚了没有?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她字字咬重,听得听君心中紧张,虽是无法开口说话,倒也随着众人点头。

    “夫人消消气儿……”说话儿的是服侍在她身边儿的花开,这姑娘年纪轻轻,为人处世却颇为老道,自是深得她喜欢。

    “行了,回去罢。”她扶着花开的手,转步间身形亦有些颤抖,似乎并不稳当。

    待得秋夫人走远,秋亦院子里的一干人等才小心翼翼站起身,扫地的两个小丫头面面相觑,不由埋怨道:

    “少爷要出去难不成我们还得拦着?到头来还不是被骂嘛。”

    “就是,反正三少爷也不是个有出息的主儿,还能指望他作甚么?”

    “要找人,干嘛不让小厮去找?这不摆明了欺负我们么!”

    “哎呀!”金钗横眉一瞪,骂道,“你们俩少说两句,还嫌不够乱是不是?”

    两个小丫头偷偷将眼一翻,嘴里嘀咕了几句,其中一个又没好气的上前:“金钗姐姐,这少爷和那个姓君的出去喝酒,以往可都是去喝的花酒,虽是知道在哪里,可咱们怎么去找?那地方……去了不是脏自己身子么?”

    金钗本就是一肚子恼火,听她这么一说,自也愠怒:“那你说怎么办?等着让大伙儿都被扫地出门喝西北风去么?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众人正僵持着没法子,这会儿一个丫头忽然轻声道:“夫人不是特地安排了听君伺候少爷的么,这档子事儿也该她来管管啊。”

    金钗闻得此话,立马转了头,周遭齐刷刷数只眼睛便看了过来,听君只觉得头皮发麻,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,不想却被金钗一把擒了胳膊,那脸倒还是笑眯眯的。

    “好姑娘,你可是在三少爷身边儿照顾的人,平日里定没少你什么好处,眼下你去找他吧?”

    听君愣了愣,伸出手来指了指自己。

    下面一群人齐齐点头。

    “是啊,横竖你也才来,什么事儿都没做过,早起的不早,晚上却又那么早休息,哪里有这么好的活儿呀,对不对?”

    “就是,咱们拿着一样的月钱,吃着一样的饭,你还比我几个松活,没这个道理。”

    她一张口本就抵不过这几张口,加上自己还没法说话,对面七嘴八舌几个丫头已是把她说得一怔一怔的,正要摆手。

    金钗飞快取了一绢帕子塞到她手里:“好了,这点碎银子你拿去打点那些妈妈。早些回来可别忘了正事。”一边说着一边将她往外推。

    端得是南方的冬季,这夜风也吹得她一头清冷,手心里握着的那帕子,早被汗水浸湿了。

    *

    常德府是现今大宋夜里难得不宵禁的城市之一,自金人南下以后,宋土以北大半皆被其所占,转眼,迁都临安府已有七年,北方的战乱仍旧不断,想当初汴梁开封之城彻夜灯火通明之景只怕也是再难见到。

    玄月浅辉,残叶纷飞,夜间微寒。

    这城中北角一街便属烟花之地,青楼不多,可个个儿有声有色,此刻正值良辰,偌长的街道,一眼望去仿若火龙一般,灿烂喧闹。

    那道路两旁,秦楼楚馆林立,帐子轻翻,满鼻子里就是胭脂香气,里头男男女女,有说有笑,丝竹靡靡,莺歌燕舞,真真个千魂梦绕温柔乡。

    这立在其中最为奢华的建筑定要数那七弦阁了,红墙绿瓦,画楼雕栏,里外一共三层。传说阁里有七位佳人能歌善舞,文采风流,皆是美若天仙,即使远远观之就能令人难以忘怀,茶饭不思。

    眼下乃是客人最多之际,那阁内底楼早已是坐满了人,台子上歌姬弹唱,涂红抹绿的莺莺燕燕翩翩起舞,时不时有人鼓掌叫好,或是说几句调笑之话,场面奢华迷乱。

    昔时挑了离那歌台最近的桌子,一手挽着个漂亮女子,一手就着她的手托着酒杯一饮而尽,那表情甚是舒坦,简直就像要飞起来似得。

    旁边的秋亦看着一脸不耐,闲闲地拿了筷子敲打酒杯,神色飘忽。

    昔时又喝了几口,瞥见他一副懒洋洋的模样,上前捅了捅他胳膊:“干什么,这么没劲。”

    秋亦一掌挥开他,身侧便有个妙曼姑娘替他满上酒,他接过杯子,却也没喝。酒杯举到唇边,将饮不饮。

    “你喝你的,管我做什么。”

    “我说你啊。”昔时松开那女子,凑到他跟前,纳闷道,“回回我请你来喝花酒你都这幅德行,我不得不怀疑……你是不是有问题……”

    秋亦把眉一抬,笑道:“是你请的我么?我怎么记得都是我付的帐。”

    “这不是重点。”昔时靠在椅子上,一双眼睛别有深意地看着他,“你说我和你也算是相识多年,也不见你碰过哪个姑娘,你别不是真的……”

    知道他一问准没好话,秋亦冷下声音来:“你想说什么?”

    明明看他脸色已黑,昔时倒还是不知死活地开口:“我想说啊——”

    后半句还没道出口,那前面却瞧得人群骚动,隐隐听得有些奇怪声响,昔时和秋亦不约而同抬头看去,只见那七弦阁的妈妈满面笑意,身后领着个姑娘摇摇摆摆朝这边走来。

    秋亦乍一看去原是没怎么在意,蓦地又看了一眼,登时连酒杯也没拿稳,洒了一地酒水。

    “呵呀!”昔时叼着根牙签,一脸看好戏的模样,“这不是你家的丫鬟嘛,居然找你找到这里来了,真是难得。”

    秋亦自没功夫与他闲扯,但瞧听君一路紧咬着嘴唇走得甚是紧张,心中又不由好笑起来。既是不想来,何必这么自虐呢?

    “秋公子啊。”那妈妈挥开一边儿看热闹的几个龟奴,赔笑道,“这姑娘硬说要找您,我这拦也拦不住……”

    只怕是能拦,不过是想收那点银子罢了。

    秋亦也没道破,反而懒懒地举起酒杯来让旁边的女子给他倒酒,不紧不慢道:“你来这里,找我作甚么?”

    头一遭来这种地方,听君早已是羞得面红耳赤,也不敢随意打量,低着头把一叠写满纸的字交给他。秋亦两指轻轻一夹,拿至眼前,昔时也厚着脸皮来瞧,不想被他一掌推开。

    看完,他唇角微微上翘,把宣纸扔至她脚下,口气倒是温和。

    “你以为,凭这个我就得跟你回去?”

    秋老爷病重,好不容易醒来一次,原以为他会神情紧张,二话不说便随自己回庄,如今这境况,听君也是始料未及。

    瞧她抬起头来,一双眼睛瞪得极大,秋亦别过脸将手一挥:“你自己走吧。今晚我有事,回不去了。”

    事已至此,她若是孤身一人回去如何交的了差,可秋亦此人性格又这般捉摸不透。听君左右为难,站在原地亦不知如何是好。

    秋亦喝了两杯酒,见她还是纹丝不动,周遭看热闹的倒是聚了不少,他方沉下声来:“你还不走?”

    听君暗自咬牙,思来想去,最终一闭眼,毫无症状地就朝他跪了下去。

    这一跪不比得在山庄里头,四下里瞬间一片哗然,议论纷纷。

    秋亦看得是嘴角抽搐,手指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。

    “你——”

    昔时摇头笑叹了口气,打圆场道:“人家都这样了,你好歹也给个面子。姑娘家跑来这个地方,倒也是不容易。”

    秋亦避开视线,又再提了声音:“你先起来再说!”

    不料听君只低着头,这会儿倒是一动不动。

    “哎……”秋亦也是无可奈何得紧,撑着额头自认倒霉,继而搁下酒杯,起身扶着她。

    “罢了罢了,起来。我跟你走就是。”

    听君满眼欣喜地望着他,这般感激不尽的表情,别说秋亦,连昔时也是瞧得一怔,随即偏头轻笑。

    “……还看?”秋亦一把拉起她来,冷面冷言,“不想走了?”

    听君忙摇头。

    他也不再言语,转过身就往门外大步而行,宽大的衣袍亦随着夜风轻轻摆动。

    *

    明月山庄依山傍水,风景格外秀丽,离得常德府不远,但其中却还有一条小道要走。此刻已是戌时,路上本就无人,林间一片静谧,树木遮天蔽日,落不下月光,便显得周遭越发的幽暗。

    秋亦走在前面,听君就在身后不远处默默跟着,脑中尚在回顾方才之事,想自己活了这十几年,从未做过如此出格举动,若是爹娘在天之灵看到了,难免会心痛失望。

    只是,她寄人篱下,又身残有疾,哪里妄想苛求太多……

    走了没多久,就听得秋亦在前面淡淡出声:

    “你倒也是挺大胆子的,敢跑来那种地方寻我。”

    听君盯着他后背,何其无奈,心道,若不是夫人催得紧,她定是打死也不会去的。

    无人应答他的话,这才想起来听君是没法子说话的,秋亦略一琢磨,忽然停下脚步。

    后面的人也急忙止住。

    他缓缓转过身来,一双星眸上上下下看了她一遍,听君识相的避开神色,却听他不咸不淡道:

    “往后,莫要再跪我了。我不喜见人这般。”

    听君垂下眼睑,心头也是酸涩难当。

    对人下跪,也非自己所愿,可从她失声以来,无法与人交流,只有这个法子才最见效果。无论怎样,但凡是自己跪下了,总会有人难却此情。

    “你是聋了?”瞧她跟个木头一般立在那儿,也不作什么反应,秋亦表情一冷,“听不见我说话是么?”

    听君赶紧摇头。

    “那我方才所说的,你可记住了?”

    她点了点头,猛地又觉得不对,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这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,也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意思,秋亦气得说不出话来,扭头就走。

    听君只好快步跟上去。

    亥时未至之时,秋亦终究是回了山庄,缩在小院子里伸着脖子张望他二人的金钗也是大松了口气,急急忙忙招呼着丫头小子替他把满身是酒的衣裳给换下来,又紧赶慢赶地梳了头,这才去了老爷房里。

    秋家老庄主得病多时,一直在庄内一处清净的地方住着,平日里有人照料,秋夫人也时常前来探望,但今日那屋里才是格外忙碌。因听说老爷清醒了,庄中上下无一不是欣喜万分。

    秋亦在院内站了一会儿,微颦起眉,尚未想好进去该说些什么。

    他离家已有数年,若不是得知秋老爷病入膏肓,也从没想过要回来此地,与这个爹……这么久不曾相见,是应当做得情深意切,还是得过且过便罢?

    正思虑之际,有人款步走至门口,低头看他。

    “还愣在那儿作甚么?”

    秋亦依言抬眸,面无表情。

    秋夫人转过身,侧目:“快些进来,你爹爹他……等你很久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