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 【长夜短梦】

赏饭罚饿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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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屋内溢着浓郁的药香,味道苦涩异常,伺候的丫头端着盆水从那紫檀架子的大理石插屏后走出来,路过秋亦身边,还有些羞怯地别开眼去。

    屏风之后隐隐听得有人时轻时重地咳嗽,灯光不昏不暗,照着整间房的气氛也有些古怪。

    “亦儿。”秋夫人坐在床边,隔着插屏对他轻轻唤道,“还不快过来。”

    秋亦不自觉地拧起眉,迟疑片刻方绕过屏风,眼见那床头摆了一碗汤药,热气腾腾,旁边躺着的人大约是听到声响,一脸苍白地转头。此景入目时,连他也禁不住一愣。

    见那人满头皆是白发,面容憔悴,形容消瘦,眼神枯槁,分明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,看上去却仿佛已经过了古稀一般。

    “少……少易……”

    秋莫抬起手来,艰难地挤出几分笑意。

    “你爹爹叫你呢。”秋夫人瞧他迟迟不动,不由着急,“快过来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心头虽是不愿,秋亦还是走到床沿边,秋夫人忙给他让座。

    极少看她有如此举动。

    “少、少易啊……”秋老爷握住他的胳膊,仔细盯着他眼眉看,许久后展颜一笑,“你……你回来啦。”

    秋亦喉中梗塞了良久,极轻极轻道了一声:“爹。”

    “诶……诶……”像是受宠若惊,秋莫两眼弯成了一条缝,不住地打量他,“好些年没有看见你了,爹……爹甚是想念你啊。”

    他这一句话,秋亦闻之入耳,脸色反而一沉,没有言语。

    年幼时候,若非是受庄中之人排挤,他也不至于被送去外面学艺,一晃都快十年了,十年间未曾收到他一封书信,如今这么一副心心念念的模样,也不知,是做给谁看的。

    想到这里,他心里唯有冷笑。

    秋莫自不晓得他所想,上上下下看了个遍,连精神看着都好像好了一些:“长大了,真的是长大了……你长得越发像你娘亲了……”

    秋夫人站在他身后,听得他说出此话,表情不自在地僵了一僵。

    “少易啊,你这次回来……可要多住些日子……”秋老爷拉着他的手,拍了拍,加重了语气,“我只怕……没多少时间了,你在庄子里帮着你大娘打点打点。往后,秋家的产业,还要多靠你了……”

    他这么一说,明眼人都看得出是要将这明月山庄交付给三少爷管理,底下的人望见那秋夫人脸黑如炭,皆是咽了口口水,行事更加小心了,生怕惹得她哪里不快。

    不想,秋亦反是笑了笑,不着痕迹地把他的手拿开。

    “爹爹言重了,少易常年在外,对经商之事一窍不通,如何比得上四弟?更别说治理这庄子了……就怕到时秋家数代基业尽数毁于我手,那我还真是……死也不敢上黄泉路。”

    秋夫人当即便喝道:“秋亦,你怎可这样与你爹爹讲话!”

    秋亦却也不恼,抬起头来,面不改色:“夫人你,不也是这么想的么?”

    “你!——”

    “好啦,好啦……”秋老爷连着咳了好几声,手拦着他二人,皱着眉劝道,“少易还是个孩子,年轻人嘛,哪个说话不是没轻没重的。你又何苦计较当了真呢……”

    “可是老爷……”秋夫人何尝不晓得他做的什么打算,只可惜秋莫那样子铁了心是要将庄子托付给他,她也是欲言又止。

    秋莫自不接她的话,只碎碎念叨着:“这生意上的事,也没什么难的,少易天资聪颖,你也要时常在旁提点他一下。咱们北方的铺子被金人给占了,损失已十分严重,幸而南方这边还有不少家业。

    如今这世道说乱不乱的,你们也要注意一些,哪些单子该接,哪些不该接。哪里的人该结识,哪里的人不该结识,脑子里都得有数儿……

    “秋恒那边儿的生意一直没有起色,这娃娃到底没什么经商的天分,实在不行,就安排他去考考功名罢。咱们秋家这么多年了,也没出个什么状元,朝堂那边熟识的人不少……他若是想,你麻烦一下,去走一趟,疏通疏通……

    “说起来,秋月那丫头快嫁人了吧?也不晓得我这身子能不能熬到那时候……她是嫁的哪一个来着?是顾家的大少爷,还是沈家的二公子?……”

    他絮絮说了半晌,到最后声音渐渐小下去,竟是睡着了。

    秋夫人吩咐左右莫再扰他休息,继而也就撤了些许人,自己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去。

    子时将至,天寒地冻,这会子那月光看入眼里都是格外冰冷。

    秋亦没与她多说什么话,转身就要走,背后蓦地听她道:

    “你爹爹这样器重你,你可莫要忘了给他争气。”

    他眼神不改,头亦没回,清清淡淡道:

    “不劳费心。”

    *

    月悬正中,山庄内大小屋子已熄了灯。

    秀儿忙了一日回到房里,刚推开门,就见那桌上的烛台还亮着,她怪道:

    “怎么,还没睡?”

    便往那床上瞧去,听君盖着被子缩在被窝里,拿着针线正刺靠枕上的牡丹,一看她满身疲倦的回来,也忙下了床,把早间留着的糕点拿出来给她吃。

    秀儿自不与她客气,一面吃着茶点一面问道:“还在绣东西呢?那金钗也真够过分的,夫人分明是叫她准备,偏偏又推给你。”

    听君闻言,只是一笑,倒觉得没什么。横竖眼下她也闲得慌,拿些玩意来打发时间正合心意。

    “你啊,就是太好欺负。”秀儿放下糕点来,说着就来气。

    “今儿晚上便是,这些个狐媚子平日里见着三少爷巴结都巴结不过来呢,一说到去找人就推三阻四。那青楼的地方,清白人家的姑娘,怎么去得?你也真是!换做是我,我就跟她们杠上了!”

    听君摇了摇头,摆手。

    ——这是夫人的意思,若我不去,只怕大家都要受罚。

    “那也不该是你啊。”她气哼哼地咬着糕点。

    听君反而拍了拍她肩膀,神色宽慰,伸出拇指食指和中指,轻轻一捻。

    ——没事,反正去也去过了。又有什么要紧的。

    “所以说都怪那个三少爷啦!”秀儿推开她,一本正经地骂道,“早不去晚不去,偏偏这个时候去喝什么花酒。成日游手好闲的,他这次回来啊就是盯着老爷的家产而已,还道谁不晓得似得。”

    她这话倒是让听君想起什么来。

    ——对了,他和老爷,是不是有什么过节?怎么感觉……老爷病重,他却不是很关心的样子。

    “哎哟,你是不知道啊。”话匣子一打开,秀儿也就没完没了地扯起来,“三少爷当初回到山庄时,年纪还小,却没受到什么好脸色看,后来竟还被人下了毒……”

    ——下毒?!

    她微微一怔。

    “是啊,听说那件事儿闹得可大了,老爷大发雷霆撵了不少人出去,连大少爷的乳母都没放过。那会子人心惶惶的,生怕这三少爷有个什么三长两短,底下被撵的人还要更多呢。

    不过咱们下人之间有传言,说这幕后主使好像是那二小姐和夫人,老爷因为碍于脸面没法责罚,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……”秀儿托着腮,还是颇为惋惜地叹了口气,“说来,三少爷也是挺可怜的,病好以后老爷就把他送出去跟一个高人学武了。从那起,他也没怎么回过庄子。”

    听君想了想,将拇指一抬。

    ——老爷对他,似乎挺好的。

    “自然啦。”秀儿眉眼一弯,笑道,“这可是他年轻时候的风流债呢,当年三少爷回来的时候他就宝贝得不得了,连对大少爷都不似如此关切。

    眼下也有不少人传言,老爷是要把庄子让给三少爷打理。横竖大少爷去了,四少爷又不中用,想来也有理。你看三少爷,他此次回来才多久,在那屋里的丫头小子都被他训了个遍,有时看着就像是没事找麻烦一样……只怕是晓得自己往后要当主子了,这会儿是在立威罢。”

    不知为何,听君却觉得以秋亦的性子,或许并非是冲着秋家的产业而来,他从不与庄里人有什么接触,反倒是和那个君姓男子颇为亲近,说起来……

    听君想到白日里遇到昔时的情景,忙拉了秀儿问。

    ——你可知道,和公子在一块的那位侠士么?

    “他?”秀儿嚼着一口的糕点,“他啊,也不是个好惹的主儿。据说江湖上的名声可坏了,还为了抢夺家产不惜害死自己亲兄弟。说来他和三少爷也算是半个同门,自三少爷回庄后,隔三差五就往这边跑。因得他家家业大,和咱们也有些往来,夫人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。”

    听君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。心道,原来是个这样的人……

    “这个人啊,你也要小心一点儿。”

    听她这么说来,听君不由奇怪。

    ——怎么?

    秀儿吞吞吐吐地搅着衣带,脸颊有些发红,她盯着一侧的灯烛瞧了半会儿。

    “他……他可不是什么好人。咱们庄上,好些个丫头都被他……被他……迷得七荤八素的,总而言之,你莫要听他那些花言巧语才是。”

    隐隐约约懂得了她话里的意思,想到此人举动确实有些轻浮,听君也微微红了脸,点头。

    ——我会注意的。

    “有什么事,你也可以来找我。”她嘻嘻一笑,上前挽着听君的手,口气格外亲热,“再过一阵子就要到腊八,这可是夫人最最看重的节日了。届时肯定很热闹的,好吃的东西也多,你进得了三公子的房,到时候他若是赏了你什么,你可别忘了我啊。”

    听君不禁莞尔,看她这模样,到底是个贪吃的孩子,遂将拳一握。

    ——好。

    “那就这么说定了哦!”秀儿打了和呵欠,伸伸懒腰,起身就走到床边。

    “今日太累,我先睡了。”

    回头时看得听君又把搁下的绣活儿拾起来,她叹道:“你也要早点休息。”

    ——知道。

    她拿起针线,在灯下一针一针接着绣。

    灯光有些许颤动,照得她身影投射在地,不长不短,不深不浅。

    *

    此后几日,秋老爷的病情仍旧没有好转,时醒时睡,昏睡的时候明显比清醒的时候多。这本无奇怪之处,倒是那日起,秋亦每天的事情反而多了起来,管事的朱老伯时不时便会带几本未清查整理的账册来给他过目,或是讲一讲秋家各大小地方上的铺子和良田的情况。

    再到后来,索性就让他去了秋老爷的书房。

    对此,秋亦虽是烦不胜烦,却也推脱不了,无可奈何。

    离腊八节还有七日,庄子里已开始采买祭祀上香之物,屋外来来往往走动不少人,今天的天气不算好,干冷干冷的,椅子下的大铜脚炉还闪着炭火火星,书房内格外温暖。秋亦拿着笔杆子在册子上划了几笔,继而又抬头看向窗外。

    远远地,瞧着那墙边的一簇梅花开了,淡淡猩红,在苍白的背景下显得尤其瞩目。

    “三公子。”

    朱管家推了门,带进来一阵夹杂寒意的冷风,他哆嗦着肩,手捧几本书,满脸堆笑。

    “这是您要的书。”

    秋亦把笔搁下,鼻中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随意拿了一本翻看。

    朱管家忙将其他书籍整整齐齐摆在他手边,但看这里头的内容,大多却都是讲哑语和盲文的,他不由奇怪道:

    “三公子……这,别怪老奴多话……您要这些书来,作甚么?”

    “闲着没事。”秋亦连看也没看他,便过了一页书,“我房里有个丫头没法子说话,和她交流实在困难,到底了解一些,也方便点。”

    “哦……”朱管家当即明白是谁,“是云姑娘啊,她那边儿的情况是有点复杂……公子要觉得麻烦,不如换个丫头伺候罢?”

    他手上一滞,目光沉静了一瞬,似乎在思索。

    “不必了。”

    秋亦提笔,在那书上写了几个字,淡淡道:“我看现在这样,也挺好的。”

    见他都这么说了,朱管家自也没再说下去,只垂首一旁,静静而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