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章 【旧梦依稀】

赏饭罚饿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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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午后,阳光融暖。常德府护城河外,一排松柏成荫,城河上飘着零碎的叶片,微波荡漾,涓涓流淌。

    听君坐在河边一簇小叶黄杨旁,低头看着水上的纹路,心里正盘算着该怎么与他交谈。

    昔时此刻却已自小摊上买了几块紫薇饼,拿油纸包着,俯身递给她。

    “尝尝,蜀地来的师傅做的,味道还不错。”

    听君迟疑着接过手,不敢与他对视,只小心翼翼地点了一下头。

    昔时倒是毫不拘束,利利索索地在她身边坐下来,随手捡了个石子儿打水漂,见她低头吃着糕点,不由一笑:

    “堂堂明月山庄,还供不起你一顿午饭?这也太虐待下人了罢。”

    听君正咬了一口,听他这么一说,忙摇头,将手一抬。

    ——不是不是,是我自己忘记吃了。

    刚打完手势,忽然又想起什么来,她有些怯怯的歪头看着他,食指犹豫着立了起来。

    ——你……看得懂么?

    昔时把手头的小石头一扔,展颜大笑:“我当然看得懂了,你以为我是秋亦么?还要让你写字,也不嫌麻烦。”

    看他如此笑容,听君反而有些不好意思,垂头静静吃东西。

    昔时自顾自玩了一会儿,拿手撑着下巴偏头去看她。

    “说起来……我到现在还不知晓你叫什么名字。”他好奇道:“你叫什么?”

    听君想了一想,放下手里的食物,低头在脚边寻了一会儿,拾得一个较大的石块,于地上一笔一划写下两个字来。

    昔时捏着下巴看她写完,收笔的那一瞬,他双眉不禁一挑,唇边含笑:

    “听君?你叫听君?”

    听君尚没来得及颔首,就听他又是一声大笑,笑完才指着她,一眼的赞许神色。

    “好名字好名字,这名字可当真合适你得很。”

    看他笑得如此爽朗,听君亦不知作何表情才好,只在一边望着他浅浅弯起嘴角。约莫是余光撇到她的反应,昔时顿然敛容,轻咳了几声。

    “呃,那个……我的意思是,这名字挺好听的。”

    她倒也不气不恼的,点了下头,仍旧吃着自己的饼。

    和这么一个安安静静的人呆一块儿,昔时还是头一回,不过与秋亦不同,他却是个闲不住的人,从腰间把那才买的玉笛子抽出来,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。仔细瞧了半晌,也看不出有什么独特之处。

    “这笛子普普通通,到底哪里好了?瞧你喜欢成那样。”他纳闷着在笛膜处轻轻摸了摸。旁边的听君转目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笛子,含笑不语。

    昔时玩了一会儿,忽而把笛子一横,笑着问她:“你想听什么曲儿?”

    听君略略一怔,抬手比道。

    ——你会吹?

    昔时不答反问:“那你会么?”

    她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后者轻笑了一声,颦眉想了一想,把玉笛摆至唇下。

    笛声幽咽,吹的一首有些老的曲子。

    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。

    所谓伊人,在水一方。

    溯洄从之,道阻且长。

    溯游从之,宛在水中央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玉笛与竹笛不同,声音更为空灵苍茫,曲调婉转而悠扬,一如眼前的流水,清澈通明,荡在寂寂无人的林间里,似悱似恻,如缠如绵。

    从前她只听过父亲吹那首《浣溪沙》,却不想,这首徘徊往复的《蒹葭》也这般的令人沉醉。她垂眸望着静静流动的河水,神情恍恍惚惚。

    一曲吹罢。

    昔时倒觉得并不如意,他敲了敲那笛子,仔细琢磨了一阵,才又放下来。似乎想起了什么,转过头,笑眯眯道:

    “说起来,我这算不算是帮了你两回忙了?”

    听君正嚼着糕点,莫名地抬起头来看他,不知他接下来又要说什么。

    昔时果真笑得不怀好意:“你就不打算,好好感谢我么?”

    一听这话,听君忙咽了食物,提前打招呼。

    ——那支簪子,我可不能给你。

    “知道知道。”他挥了挥手,早看见她头上空无一物,量来是那次事件之后,又怕那簪子遇到什么闪失,索性都不带了罢。想到这里昔时不由觉得好笑,大言不惭道:

    “我又不是个不讲理的人。”

    听君暗自皱着眉头,神情将信将疑。

    后者倒没注意她什么表情,反而颇为厚颜无耻地在一边儿凝神思索,嘴里还念叨着:“诶呀,要你报答我什么好呢……”

    思及秀儿所警告之事,听君一面吃着东西,一面戒备地往别处挪了挪。正待这时,他打了个响指,飞快把自己外袍褪了下来,看得听君目瞪口呆,险些没被糕点噎住。

    “咳咳咳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怎么这么不小心,又没人跟你抢。”昔时把袍子搁在一边儿,好心好意地来替她抚背顺气。

    听君取来水袋,生生灌了两大口才缓过气儿。

    昔时见得她这般,叹息一声:“看把你给吓的,我有这么骇人么?”他言罢,把那外袍一抓,塞到她怀里去。

    “来,这袍子我喜欢得很,就是上回和人打架之时破了个口子,正愁没人补……补衣服,你可会?”

    听君伸手撩了撩这件外衫,指尖触感极为细腻,这缎子像是苏杭所产,看那破口之处在手肘和下摆位置,应该也不算难补。

    ——补好是没什么问题,不过……这料子稀有,我只怕找不到上好的蚕丝,只能将就着凑合一下,你看……

    “没关系没关系。”昔时自不懂这女红之事,随意道,“能补好就行了,我又不挑。”他起身来理了理袖子。

    “那就这么说定了,过些日子我再去山庄取。”

    听君抿着唇轻轻点头。

    昔时走了几步,又回头来提醒她。

    “你可别忘了。”

    她有些无奈。

    ——不会的。

    像是十分心满意足,昔时双脚一蹬,使了轻功就又飞入城内。

    听君仰头望着他身影自城墙上落下,心里嘀咕。

    好端端的不走城门,为何偏偏要翻墙……

    这些江湖人士的想法,当真难以琢磨啊。

    *

    冬至过后不久,腊八便如期而至。

    秋夫人信佛敬神,往年就十分看重这个节日,今年因秋老爷重病,她就愈发制备得严谨,期望能求得上天庇佑,让秋莫的病情能够有所好转。

    这日早间,厨房就忙着煮腊八粥,一到下午山庄内的丫头小子便端着食盒上街去施粥。除此之外还大老远请了那盘云道观里的道士前来作法祭祀。

    足足一天,庄内尽听得前来的那些道者唱着些莫名其妙听不懂的词儿。

    秋亦本就不喜吵闹,一出门就看见底下丫头陆陆续续托着祭祀所用之物从眼前走过,他心自不耐,索性关在房中看书。

    直到夜里晚饭用过,情况才稍稍消停了些。

    书房之内,灯光尚且亮着。

    秋亦提笔在纸上写了最后一个字,捏了捏眉心,靠在椅子上休息。

    秋家常德一代的帐已经差不多理清,眼下只能江南和秋恒手头的几家铺子。不过这与他已没什么关系了。

    朱管家挑了几本帐来草草过了一遍,笑得合不拢嘴。

    “三少爷当真是神速,这么快就把账务处理完了。老爷一开始还推算着您是要下个月才能完事的。”

    秋亦因睁开眼,冷声道:“我不过是想早点把这事了了,省得你每日来烦我。”

    朱管家尴尬地笑了几下,也不与他计较。

    瞧着时候也不早了,秋亦起身披了外袍,推门就要回去。朱管家见状,忙提了灯跟随其后。

    明月山庄之中规矩严格,眼下已是亥时,庄内冷冷清清的,连路上的灯笼都是有一盏没一盏的亮。走在回廊间,半个人影都遇不到,森森的透着些许凉气。

    朱管家在秋亦身后,强忍着好几个喷嚏没打,眼看走过了后院,秋亦却忽然停下脚,他也只好跟着止住步子,探出头去看什么状况。

    那院中凄凄凉凉,满地残叶,今夜无月,显得四周阴暗又潮湿。离花圃较近的位置孤零零立着一口水井,井边却有一人端端正正地跪着,双手合十,一副虔诚模样。而她身侧放了几碟子鱼肉和一盏灯光暗淡的纸灯笼,忽明忽暗。

    “哦,这是云姑娘啊……”眯着眼睛看清此人后,朱管家了然地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秋亦眉峰轻蹙,问道:“她在那里做什么?”

    “少爷还不知道吧。”朱管家笑了笑,“今日腊八,夫人吩咐要祭祀神灵,这会儿看那样子应当是在祭井神罢。”

    “祭井神?”秋亦本转身要走,垂眸又想了想,“她还要在那儿跪多久?”

    “呃……”朱管家掐指算了算,“估摸着还有个把时辰。”

    说完,见着秋亦脸色不好,他赔笑着解释道:“夫人说,这是为了求个诚心,好让老爷早些好起来嘛。”

    “求诚心?”秋亦闻之便面无表情地“哼”了一声,“若是真的诚心,她自己怎么不来跪?让旁人替她跪了也算是诚心的话,普天下的人,都该笑死了。”

    “是是是……”知道秋亦素来嘴巴不饶人,朱管家也不好再提夫人,只好转开话题。

    “哎呦,说来啊……这云姑娘的身世也是挺招人心疼的。”他装模作样地唉声叹气道,“听说,早些时候也是官家小姐出身,只因金人占了汴京,家中尽数遭劫。如今落得这个下场,亏得她还是个好性子姑娘……想想,也是不容易啊。”

    秋亦难得没有反驳,平平静静地应了一句:“是不容易。”

    “嗯……嗯?”

    朱管家移了视线去看他,不料手上却是一空,秋亦取了他的灯盏在手,淡淡道:“你若有事,便先走罢,我过些时候自会回去休息。”

    “诶?可是……”他斟酌了片刻,也找不出什么理由来,“可是这时候也不早了,外头这么冷,三少爷小心莫着了凉才是。”

    秋亦转过头来瞅了他一眼,不咸不淡道:“那你留在这里等也行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这呼啸的北风说来就来,吹得朱管家面颊生疼,他不由提神一震,腆着脸笑道:“呵呵……老朽年纪大了……这……咳咳咳。”端得他说话还煞有介事的咳了几声,“这大冬天的,实在太冷了,我虽是一把老骨头了,却也还得留着条命为老爷效忠……想我在秋家活了这把岁数了,若是就这么去了,老爷他老爷他……咳咳咳……”

    秋亦冷眼看他。

    见着以上话语毫无感染力,朱管家咽了口口水,谄笑道:“……那个,三少爷,老朽就先……咳咳……先走一步了。”

    微风渐渐停息,灯笼内的火光也平静下来。秋亦在原地兀自站了一会儿,方缓步走过去。

    大约是听得声响,听君睁开眼轻轻转头。方才她已闻得有人说话,本以为是哪里的起夜的丫头或小子,不想来的却是秋亦,见状她连忙从地上站起来。

    可因得跪了太久,双腿这般一伸,竟有些发麻,略有些身形不稳地晃了几下,秋亦便很自然地出手扶了她一把。

    更深露重,也不知她在此地跪了有多久,只触及她衣衫之时,手心一片冰凉透骨,秋亦不自觉地锁起眉,低头看了一眼地上摆着的什物,开口道:

    “入了夜,来往也没得几人。你既是回去了,也不会人知晓。”

    听君先是听得一愣,缓了一阵才会到他话中之意,不由就微微一笑,将手抬至胸口处。

    ——夫人说,今日求神拜佛,是为了能让老爷病好起来。我若是偷偷跑了,岂不是对神灵不敬么。

    看她如此逆来顺受的模样,秋亦禁不住冷笑:“你对别人的事,倒还上心得很。要是这世间真有神明,你这嗓子也不用哑了。”

    听君心中微涩,想他这话也不无道理,当初刚失声之时,看过多少大夫,又喝了多少药,娘亲抱着她整夜整夜的睡不好觉。请过多少道士又拜过多少神,无数的银两砸了进去……可直到娘亲病逝,依然不曾听到她再开口说话……说来,这天上的神,也不过是人心里的一个念想罢了。

    见她垂眸未有所动作,秋亦抿了抿唇,方觉自己那话说得有些重了,于是稍稍缓了语气,问她道:

    “你这嗓子……到底是怎么哑的?”

    听他这么一问,听君莫名地僵了一僵,虽是微不可见,秋亦却看在眼里,即使她沉默良久,倒也难得耐下心来等她“说”。

    大概静默了少顷,听君才摇了摇头,两指一并,慢之又慢地向他比划道。

    ——七年前,金兵攻陷汴梁城,爹爹为了护我和娘亲周全,浑身挨了数刀数枪。当时我还年幼,看见他浑身是血的样子,便吓得再说不出话来。

    她悠悠放下手,轻声叹息。

    那日夜里的情形,只怕一生也忘不了。

    火海之中的东京,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和焦糊气息,处处是逃亡的流民,满街是血肉模糊的尸首,满目残垣断壁。

    云府后院之内,她看着她的父亲,撑着插遍箭羽和长矛的身子,抖了一地的鲜血,回过头来,对她喊道:

    “跑!”

    跑。

    跑……

    这个场景在她梦里出现过许多许多次,每次都真实得不像梦境。恍如昨日就是那战火纷飞的地方,依稀能听得到那些令她颤抖不已的惨叫,和那一声震入肺腑的——

    跑。

    不知是不是想起什么来,秋亦也喃喃沉吟了一句:

    “是东京那场战役啊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