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4章 【流水落花】

赏饭罚饿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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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帘外竹影风动,只听得凄凉的声响,摇曳满地,凝聚堆积。

    听君望着他的脸,全身寒遍,指尖颤抖不止。

    四周,一片死寂。

    “竟连你也是骗我的?”

    这一瞬,冰冷的地板似有穿透之力,自膝盖自血液蔓延到心口。她眼中酸涩,朦胧不清,只把手轻轻覆在耳畔。

    ——相信我。

    “要我如何信你?”秋亦说着竟笑出了声,“曾经我也以为我能信你,身在杭州之时,连你偷偷送信回来,我都装作并未看见。”

    他神色一淡,那语气不知是在问她还是在问自己:“你还想要我……怎么信?”

    听君愕然无言,眼角的泪水却再也止不住。

    原来竟从一开始他们便已是互相猜忌,人心叵测。话语是假的,发簪是假的,花灯是假的,恐怕紫薇山那一晚也是假的,竟然一切都是虚情假意,她又有什么资格,让他信她?

    秋亦静静盯了她半晌,忽有些自嘲地笑了笑,站起身来。

    “三少爷……”朱管家看了看他,又瞧了瞧地上还跪着的听君,一时难言。

    “这两个丫头……您……您看是用家法,还是索性撵出去?”

    那小丫头一听,登时慌了神,上前抱着秋亦的手臂就苦求道:

    “少爷,求你不要撵我出去,求求你别撵我出去,就是挨一顿打也好,莫要让我出去。”

    秋亦心正恼怒,狠狠甩开她,回眸再去看听君时,发现她叩首于地,久久未起。

    “三少爷。”见他一直不发话,朱管家当然晓得他此刻心头烦乱,犹豫之下,仍凑到他跟前儿低低道,“正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,云姑娘是不是被冤枉的,咱们不好妄下定论,可事到如今也没法留她,您得往长远的想啊,就算错杀一百也万万不能放过一个……”

    秋亦冷眼看他:“我行事要你来废话?”

    “是是是……老仆多嘴。”朱管家谄笑着点头,思索了片刻,心知秋亦不愿撵她出门,方道,“不如这样,且先把人关在柴房之内,待老爷的事过去以后再做定夺?”

    他沉吟少顷,略有些倦意地颔首:“也好。”回头却指着那丫头:“她就不必了,家规处置然后拿点银子走人罢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朱管家抬眼就对左右两个仆役使眼色,那二人忙架着那丫头往外走,一路只听哭喊声吵个不断不停,饶是如此却还口口声声念着受听君所害。

    朱管家搓了搓手嗟叹着摇头,面向听君好言劝道:“委屈姑娘了,随我们去一趟吧。”

    旁边一个仆从正要伸手扣她,朱管家皱着眉悄悄摆手,他忙会意,手势一转换作扶着听君起来。

    屋外的寒气无处可去,吹得她身子瑟瑟发冷。秋亦背过身看着窗外,不曾回头。听君朝着他背影深深施了一礼,将走之时怎么也挪不动脚,她呆呆在原地,忽的出手,揪住了他衣摆。

    秋亦微微一怔,略偏了偏头,却也没看她,只拿手平静地将她手指拂开。

    他的指腹冰凉一片,不带一点热度,寒彻骨髓。

    听君轻颤着将手收回,唇边涩然含笑,淡淡转了身,跟着前面的仆役步出房内。

    脚步声在耳边渐远渐轻,似乎能听见她在前院踩上那尚未干的湿草,咯吱咯吱的响。

    自刚才起,秋亦就那般站着,一言不发,一声未吭。

    朱管家担忧地向外看了一眼,终是唉声叹气。

    这情之一字,冷暖自知,初识相思不露,而今情深入骨,到底伤人又伤己。

    *

    听君是被推进柴房的,闻得身后重重的关门之声,她才如梦初醒。

    冰冷的柴堆上洒着月光,斜上方便是一个小小的窗口,淡薄的月色恰从其中投射进来,天冷,地冷,心也是冷的,别的什么也没有了。

    靠着墙缓缓坐下,脑子里竟静得空明,似乎空无一物,可又觉得胸闷气短。

    静静想来,也许有没有在茶碗之中下毒已然不重要了,他其实早已知晓。

    从夫人安排她来院子里时,他就存着疑虑,秋亦这么一个敏感的人,怎会不对她怀有戒备之心?

    思及如此却觉可笑,明明是自己自作自受,可偏偏又感到怅然而悲哀。

    她何尝不是真真实实的待他?

    这么些月,日日夜夜,多少气受过来了,在他身边惶恐不安,一面担心夫人问话,一面又担心他遭人算计。

    她也是个有血有肉有心的人啊……

    既然一次又一次拿话来试探她,早在那日昔时弄脏绣样之时,便将她扫地出门不就好了?

    为何带她去杭州,为何领了她去看上元的烟花,为何又要随她在西湖之岸放灯。

    如若只是逢场作戏,犯不着为得这个,也来套她的心思。

    道的什么但愿人长久……

    原来她只是一个人白白喜欢了一场。

    没有开始就戛然结束。

    现在还有什么值得可想的?

    听君双手抱着腿,拿下巴搁在那膝盖上,回忆前后这段时日,那些种种,顿觉什么都是虚伪的,甚至在猜疑连让她补那件衫子是不是也有所目的?

    ——“她是我的一个朋友。”

    ——“等回了庄子,我向夫人说一声,大不了收你入房。”

    她曾经也以为,或许在他心里,自己可能有一丝一毫的与旁人不同。

    哪怕是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也好……

    时近午夜,夜半无人,她独自想了又想,待得头顶月轮慢慢移动,将亮光泼于身上时,顷刻间没有忍住,泪如雨下。

    这般无助的感觉早已经历了数回,可只这一次生生令她难受不已,真想大喊大叫几声才得舒服——只可惜她又不能。

    许久许久没有说过话了,都快忘了能说话是怎样一种感觉。

    老天连这样的权利都自她手里夺走,她还剩下什么?

    现在就是死了,都没人会在意的。

    这一辈子来去也轻松,了无牵挂。

    听君倚着墙壁痛痛快快哭了一回,直到天边微明,晨星渐隐,鸟鸣四起,她才觉得困倦,缩在那柴堆之旁,闭目浅浅睡去。

    书房内,灯烛的亮光已被外面日头掩盖,朱管家端上来一碗热粥,回头见秋亦坐在案前,手撑着额,双目微垂,神色淡然,波澜不兴。

    “三少爷还是吃点东西吧。”他自怀里摸出一个小巧锦盒,微笑道,“这几日情况特殊,您在用膳前可用此枚银针试毒。”

    “不必。”秋亦扫了一眼,缓缓放下手来,“有没有毒,我一瞧便知。”

    自年幼时中毒后,那钻心之痛一生铭记,同样的手法怎还会第二次上当。

    因听他此言,朱管家放下那盒子,把热粥呈了上去。

    粥是按着他的口味煮的,清淡得很,什么也没有放,秋亦吃了两口却还是搁下勺来,总觉得口中寡淡无味。

    “少爷可要保重身子啊。”朱管家看他这般心神不宁的模样,忍不住叹气。

    秋亦冷笑着推开碗,取了巾帕擦手:“你倒是很闲,老在我身边转悠作甚么?”

    “诶,老爷这般器重少爷,老奴自然也是随着少爷的了。”朱管家亦存有私心,早些年得罪过秋恒,眼下正看秋老爷有将山庄交给他打理的想法,故而且先来于他示好。

    “话说回来,听老爷跟前伺候的丫头说,他昨儿夜里又吐了不少血,怕是大限将至。眼下夫人、二小姐还有四少爷都轮流在老爷床边守着,少爷……您看,也要不要去一趟?”

    “去,自然要去。”秋亦站起身来,“眼下还不知昨夜下毒的那丫头是受何人指示,正巧看看热闹。”

    “可那丫头,不是已经撵出去了么?”朱管家只觉奇怪,“少爷如何不先派人拷问她,再作打算?”

    “有什么好拷问的,她有备而来,任你打死她她也一口咬定了听……”后半个字良久没有道出口,秋亦默然无话,隔了半晌,才淡淡道。

    “昨日下毒不过是个引子,好戏还在后头。”

    “是是是,少爷高见,是老奴愚昧。”朱管家见他将出门,连忙去取了床头的外衫正要服侍他换上。

    秋亦看着那衫子微微一僵,伸手拿了来。

    竹青色的长袍被人洗得甚是干净,手指触及衣领上的一小块凸出之处,他凝眸而瞧,那上头两领子对着分别绣了一朵云纹,线为白色,洁白无瑕……

    不知为何,似乎就能见得那个人在眼前,笑容温暖,安安静静的,常常会因一些锁事站在原地发呆出神,又太过怯然,动不动便被吓得脸色苍白,身子还很弱,时不时得些乱七八糟的病,风一吹就将倒了一般……

    朱管家站在身侧,就看他来来回回摸着那衣裳,也不穿也不说话,一时不明所以。

    “三少爷,您这是……”

    不待他说完,秋亦就打断道:“她怎么样了?”

    “她?”朱管家怔了好一会儿才悟出来他这指的是听君,忙道,“云姑娘现下在仓库边儿的柴房里头。这会子也不冷,那屋里虽然简陋,不过还算整洁,没什么蛇虫鼠蚁的。”

    秋亦闭目叹了一声,换上袍子:“别让人为难她。”

    “是,这个老仆自然知晓。”

    “嗯,走吧。”

    院中,朝阳初升,却无端清清冷冷的。

    *

    这些天,时间过得飞快,听君日夜守在柴堆旁,只能从头顶的小窗得知是早或是晚。

    没有人来看过她,小厨房倒是会按时送饭过来,而后便将门锁上。屋外有时热热闹闹地听人说话,说老爷的病情如何如何,又说三少爷房里的某个丫头怎样怎样。

    有时候鸦雀无声,万籁俱寂。

    她没有秋亦的一点消息,而他也从来没来。

    今日天气甚好,灿烂的阳光照在木柴之上,时间久了,那上面竟也是暖暖的。

    听君掩口咳了好几声,才扶着旁边的干柴站起来,日光照在脸上,暖人心脾。她的嗓子愈发的坏了,尤其是这几日晚间,气温一降,她就忍不住的咳嗽,好几次竟都快咳得晕过去。

    这屋子离东西厢房都很远,端得是她咳再大声也无人听见,无人搭理。

    耳边远远地忽闻得一串脚步声朝此处逼近了,算着时辰也该到午饭。听君正回过身,那门就给人推了开来,一道炫目的亮光刺入双眼,听君抬手挡了挡,但见门外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子立在那儿,手里挽着食盒。因背着光瞅不清面容,她定睛看了一阵才发现是花开。

    “云大姑娘。”听她话带讽刺,脸上含笑地朝听君招手道,“吃饭了。”

    说罢便把食盒自臂弯间取下来,在地上摆开,

    听君皱着眉蹲下身,平日里来送饭的只是些粗使的丫头,像她这般身份,不去夫人房里伺候,怎么好心来给她送饭?

    瞧着地上的菜,左右觉得心头不安,听君知道她不懂盲语,故而也没动手,只默默看她摆完碗筷。

    等了半晌没看她动筷吃饭,花开不耐烦地递了碗过去。

    “你倒是快吃啊,我还得把碗筷收拾了回去。你当我这么有闲工夫?”

    听君接过碗来,心想你既是没空何必又特意跑来送饭,这饭里头只怕有问题。她低头捧了碗,望着那饭还是没动。

    花开看得心急,不由冷笑骂道:“怎么?还这嫌菜不好吃?

    你以为你现在是谁,配吃好东西不配?有得吃就不错了,真当自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?我呸。”

    她说着便往地上啐了一口。

    “往日你仗着少爷跟你撑腰,眼下看看谁还来救你。好好儿叫你安分些替夫人做事,你倒好,这会子让人栽赃,抓得把柄。还做梦夫人会领你回去呢?”

    听君暗自叹气,她这么骂着自己也没有胃口,索性把饭碗推了回去,示意不饿。

    “你!”

    花开没料到她还真说不吃就不吃,咬牙瞪了她半天,夹了几筷子菜塞到她碗里,冷声道。

    “我还不信了,今儿就灌不了你几口饭!”

    听君看她这般架势着实一愣,往后退了一步,伸手想去拦她,怎料喉中蓦地一阵刺痒,她眉头一皱,抚着胸口剧烈咳起来。

    花开也被她吓了一跳,端着碗见她咳得撕心裂肺:“好好好,你倒是会装病,在我面前还这么嚣张!”

    她将唇一抿,扬手就要打。正在此时,门外蓦地一道黑影闪过,乍起一股凉风,花开尚不知什么情况,手腕就被人捉住,那力道之大似乎要把她骨头捏碎。

    “你什么……”

    那一个“人”字还没出口,抬眼便见来者一双黑眸寒光似剑,杀意四起。她登时把话噎住,目瞪口呆。

    昔时冷冷哼了一声,只把她又拉近了几分,贴着她耳畔字字说道:

    “你敢动这手,我就废了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