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1章 【打道回府】

赏饭罚饿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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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想了一想,这话倒有几分真挚,白涉风把玩着酒杯仔细斟酌了一会儿,摇了摇头:

    “你也知道人家好,依我看,你就莫要去糟蹋人家了,多好的一个姑娘……”

    昔时听着心自暗恼,皮笑肉不笑地望着他:“你和秋亦倒说出一样的话儿来了,不愧是同门师兄弟。”

    “说来,咱俩也算半个同门了。”白涉风颇觉有理的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跟了我怎么就是糟蹋了?”昔时脸色微变,“横竖在你们眼里,我就是个该遭唾弃的。那是不是我活该这辈子讨不到媳妇儿?”

    “那也是你应得的啊。”白涉风笑容不减,句句真诚,“你要觉得自己好,那为何云姑娘宁可跟着我师兄这骂人不留情面的,也不肯跟着你呢?”

    昔时蓦地语塞,竟被他问住了,凝眸沉吟半晌,才讷讷道:“为何?”

    “你自己都不知道么?”白涉风又一摇头,闭着眼把那酒水一饮而尽,“做坏事的人,做了太多的坏事了,就是他有一日行善,别人也不会相信;而你,已娶了那么多女子,拈花惹草,人家又凭什么信你?”

    一席话说得他目瞪口呆,想起那日在听君床前,见她一笔一划写下的那些字,心里顿时如刀绞般疼痛,他忙低头拿过酒壶,抱着猛然直灌。

    *

    从茶肆出来,秋亦一直没有说话,听君跟在他身侧,只看着四周绚烂的花灯,前头竟还有人拿了烟花绑在那高树之上准备要放。引线一点燃,细弱发丝的火焰便就从他枝头梢间簌簌下落,仿佛满树花开,碎玉漫天。

    听君偏头看得入迷,没注意到秋亦已经停了步子,不留神一头撞上他背脊,她轻呼一声,捂着额头倒吸了口凉气。

    “不好好走路,东张西望作甚么?”

    看得她还是这么毛手毛脚的,秋亦忍不住皱眉,听君自然无话可说,正将去摸额上痛处,他却忽然伸手将她手臂拿开,伸了食指轻轻于她额间揉了几下,无奈地提醒道:

    “下次小心点。”

    听君斗然浑身一颤,当即僵在那儿,只愣愣注视他。

    烟花之下,她脸色愈发潮红,仿佛能滴出水来,却又不敢低下头。

    秋亦悠悠收回手,自没发觉她面上的异样,转身过去,沿着那河岸慢步。

    常言道“天下西湖,三十有六”而扬州西湖最为讲究,四桥如画,风景清丽秀婉,连唐代杜牧之也有诗云“二十四桥明月夜,玉人何处教吹箫”。

    今夜正值上元灯节,那湖上飘飘荡荡的水莲花灯,花心立着一支蜡烛,火光在风中摇曳不定。这灯既有寄托夙愿的,也有人用其来表达心意。离得不远正有小贩在那儿卖这荷花灯,买的人还不少。

    秋亦站在湖岸看了一会儿,微微偏头问她:“要不要也去放一个?”

    听君望了那挨挨挤挤的花灯倒也觉得十分可爱,不答反问。

    ——公子要放么?

    秋亦只不屑道:“我放这个作甚么?”

    她只好抿了下唇,不再多问,盯着那水上的灯光默默出神。

    因许久不见她动静,秋亦侧了身子面向她,静了片刻,淡淡道:“去放一个吧。”

    听君有些讶然,抬头看着他不解其意。

    秋亦难得解释:“八年之前的今日,开封城陷……你既也住在汴梁,放个灯祈祈福也好。”

    她心上微惊,悄悄掐指一算,时间正是,一日不差。怪不得那茶肆里头的先生要说这一段书。

    卖花灯的小贩这边刚递了一盏,迎面见他们走来,张口便微笑道:“老爷夫人可是要买花灯么?”

    听君听得这话脚上一停,险些没摔倒,一面朝着小贩摇头摆手,却又因不能说话没法解释,只一个劲儿地小心看着那边的秋亦。

    怎想他倒是表情如常,不知是不是懒得解释,望了那人一眼,便道:“挑一盏来。”

    “诶诶,好咧。”

    小贩回身选了那荷花花灯,脸上带笑:“老爷要不要写些什么上去?咱们这花灯可灵验了,每逢上元,大家伙儿都来这儿祈福。”

    “也好。”似乎想到了什么,秋亦朝他点点头,继而又对着听君,“你来写。”

    她面露难色,犹豫了一会儿,方才问。

    ——写什么?

    “你想写什么,就写什么。”

    小贩把纸笔递了来,听君接过,思索了半晌,才在那纸上落笔。

    似乎也没什么想要祈求的,她脑子里闪过的只是那灯谜上的几行字,便就写了“但愿人长久”这一句。

    秋亦在一旁静静看着,一言不发。

    见她将纸叠好,放到花灯中,俯下身把灯推到水中。他不禁脱口而出:

    “小心点。”

    听君不曾回头,只轻轻颔首,指尖在那水里慢慢划了划,灯便随水而荡,越荡越远,其中烛火跳跃,照着周围的水也波光粼粼。

    “走吧。”

    秋亦在她头顶轻声而道:“该回去了。”

    听君亦朝水里的灯不舍地站起身来,慢慢跟在他旁边,二人依旧不疾不徐地缓步行着。

    到了白府,时候已然不早,得知白琴等人早先他们归来了,听君遂也放了心,辞别秋亦后,径直往自己小院里走去。

    抄手游廊上灯笼没点上几个,光线并不清晰,离得自己房间近了,耳边却闻得空中飘来清幽的笛声,听君正诧异。这大晚上的,谁在吹笛子?

    斗然间就想起一个人来,也是了,白府上除了昔时,她自没见过第二个吹笛之人。绕过前面的拐弯处,抬眼就看得有人倚靠在那栏杆上,玉笛横于唇下,眉目沉静,表情清淡,似与这笛音一般萧疏轩举。

    余光一见她走来,昔时就把笛子放下,展颜便是一笑。

    “怎么这么晚,才回来?”

    还没走到他身侧,鼻尖就嗅到一股浓浓的酒气,听君微感不适地皱了皱眉头。

    ——你如何在这里?

    他眼底笑意不减,自然而然说道:“我在等你啊。”

    薄云一散,那月光就打在他脸上,半边含笑另一半影在暗处,额上却被露水打湿,发丝也贴在脸颊。

    听君心里骤然一凛,竟有几分涩然,只从怀里取了绢帕,刚要替他擦,又觉不妥,终是把帕子递给他,自己则缓缓侧身。

    昔时拿了在手,低头看了片刻,悄悄收在怀里,起身来又朝她笑道:“西湖上边放花灯,可好玩么?”

    听完他此话,听君倒是有几分奇怪,当时他并未在场,不知是从何处瞧到的,一时怔怔看他。

    昔时见她没答,也不在意,朗朗笑了几声,自说自话道:“我还以为和白家大少爷喝喝花酒,还能让你吃醋,现在一想,是我多情了。”

    听君更是一愣,她压根就没留意他去喝花酒了。当然这话也不能告诉他,想来说了他更会难受。

    不料昔时却心知肚明,只苦笑着摇头:“现在看来,恐怕你都不知道我去喝了花酒罢?”

    听君没了声儿,低头无话。

    昔时见得她这模样,心里又是叹气,忽而问道:“若是秋亦去了,你眼下定然不会是这个样子……说到底,你还是对他……”

    后半句话,他也说不出口,但见听君垂着头,乌黑的秀发上什么也没有戴,蓦地就又有几分安慰。

    正想伸手去碰她发髻,忽而听得有人哑着声儿道:

    “是……是云姑娘么?”

    昔时和听君皆吓了一跳,不约而同往身后瞧去,但见那回廊间有个老妇提了灯虚着眼睛往这边看来,她往前凑了凑,待得看清他二人,顿时喜笑颜开。

    “果真是云姑娘啊,君大侠也在。”

    细细打量,发现她正是上回房里着了火的那大娘,昔时便问道:“怎么了?有事么?”

    “我老婆子在这儿等了许久了,又怕旁人看见,总算是碰到你们了。”老嬷嬷赶紧把胳膊上挎着的包袱取下来,一股脑往昔时怀里塞去。

    “上回多谢你们搭救我孙儿,一直没得时间道谢。前些日子又听闻姑娘受了惊吓还染了风寒,也不敢来打搅。老婆子家里不宽裕,就这点儿东西尚拿得出手,姑娘和公子且收下吧。”

    昔时把那包袱打开,见里头杂七杂八,什么都有,香料衣绸首饰还有剑穗,想来是她东拼西凑借了不少,见得如此情形听君哪里还敢收,忙把包袱拿来又还给她。

    “姑娘收下吧。”嬷嬷颇感为难,“这都是老婆子一片心意,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。”

    昔时因笑道:“正是知道婆婆家境况不好,我们自然没法收了。举手之劳而已,你也莫要放在心上。”

    听君忙点头,表示自己正是此意。

    老嬷嬷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包袱,收回来又觉得不好,再送,他们也不收,左右迟疑之际。昔时将眼一低,在那包袱一角里,看到一对玉佩,他心中一动,伸手便捡了来,笑道:

    “这样,我们两一人拿一个这个,也算是不让你白来。”

    老嬷嬷盯着这玉佩,顿时明白昔时的意思,忙不迭点头:“好好好,这玉佩啊,正是一对儿的,早些年我儿子儿媳也带,眼下送给你们二位正和心意呢。”

    听君听她这话不对,刚要推辞,昔时就把她手摊开,将玉佩合在她手心:“老婆婆一片心意,你就收下,否则令她怎么安心呢?”语毕转头又对嬷嬷弯眼一笑:

    “行了婆婆,我们也收了,您早些回去休息。离了你那小孙子这么久,不怕她又出事?”

    “哦对对对。”被他这么一提醒,也发觉自己离去太久,老嬷嬷鞠了一躬,“那老婆子就先告辞了。”

    说完拖着病腿,一瘸一拐地往回廊行去。

    听君心知无法,握着那枚玉佩,余光却见昔时翻来覆去的摆弄,似乎十分满意,她又不好再浇他冷水,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,收入怀中。

    二人于栏上坐了一会儿,时候偏晚,因念着她玩了一夜想也是累了,昔时不便打扰过久,也自回了房间。

    *

    上元之后,白家也日渐忙碌起来。昔时也因琐事早早回了岳阳。

    秋亦念着此次出门太久,只怕山庄里头那秋夫人早已不满,遂不再叨扰,简单收拾了一下,拜别白凌几人,带着听君欲回武陵。

    将上马车之时,方简却忽然叫住她。

    “小姑娘,你且随我过来,我有话要同你说。”

    听君点了点头,正依言过去,秋亦倒也理所当然迈了几步,怎料方简抬手一立,挡住他:

    “诶,这和姑娘家说的事儿,你来听什么。”

    秋亦闻之眉毛就打起结来,心自不悦:“师父也是姑娘么?”

    方简打着哈哈笑道:“那不一样,不一样。”

    分明看见方简这是要和听君交代事情,白涉风机灵地往上一凑,笑道:“师兄不能听,我总是能听的吧。”

    “随你随你。”方简不耐烦地挥了挥手,只将听君拉到那墙下,悄悄地道:“丫头,我这徒弟性子不好,你也知道,往后我不在他身边儿,就劳烦你多给看着他些。他不喜那秋家人,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来,你可得多劝着他些。”

    这话说得,倒有些让她犯难。

    ——他对我而言,是主子,我的话他不一定会听。

    “诶,我教你。”方简笑吟吟地颔首,“这娃娃有个死穴,他啊最敬重他娘亲了,往后若是欺负你,若是不听你的话,你只管拿他娘出来念上几句,他准什么都应了。”

    听君讷讷一呆,那边立着的白涉风虽看不懂她比划,可一听方简言语,也点头应和:

    “对对,我师兄最怕他娘了。小时候每次他若是拿话堵我,我就提他娘,回回都能让他道歉。这招百试百灵,你放心。”他拍胸脯信誓旦旦。

    听君有些汗颜地笑了笑,勉强点了一下头。

    视线不由自主地看向远处在车边等着的秋亦,他双手环胸,虽是侧着脸,目光却时不时往这边瞥,似乎有点不安,那模样看得她也禁不住觉得好笑。

    待这边方简唠叨完毕,听君才悠悠走到他跟前。

    秋亦低头看了她好一会儿,方低低道:“我师父……同你说了什么?”

    听君正准备抬手,却见方简在他身后杀鸡抹脖子地使眼色,她只得讪讪一笑。

    ——没什么,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。

    后者冷冷一哼,自然不信:“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拿话来搪塞我了?”话虽如此说,他也没再问下去,伸手托了她上马车,自己也随之掀了布幔进去。

    “公子坐稳了啊!”

    那车夫高声唤道,当下便挥了马鞭,车轮滚滚而动,马车飞快朝城门口驶去。

    此次赶路不急,三日之后才抵达常德,城里的花灯尚未撤掉,马车行于街上,听君掀开帘子,就看得头顶挂着的一长串大红灯笼。想上元那日,这武陵应当也是十分热闹的。

    眼下正值申时二刻,天气不好也不坏,明月山庄大门前,朱管家不住搓着手,走来走去,时不时便往前头小路上看上两眼。

    昨儿就收到书信,说三少爷今日就将回府,早上无人通报,午间吃了饭,他就焦急地在门口候着,这会子已经等了快一个时辰,却还没瞧得人影。

    朱管家摇了摇头,随即吩咐底下仆从:“我先回账房了,一会儿三少爷的车马要是到了,你们速速来告知于我。”

    门边两个家仆正点头应着,忽而就听前方传来马蹄声响,那仆人忙道:“总管,好像是三少爷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朱管家一个回旋转身,虚着眼睛朝那林中一望,果见一辆青色幔帐的马车朝此处驶来,他抚掌喜道:“是三少爷,一定是三少爷!”

    白马在石灯柱前被车夫勒住,马车便稳稳当当停了下来。

    朱管家领着仆役快步上前,瞧得那帐子被人撩开,他赶紧施礼道:

    “少爷舟车劳顿,老仆已备好热水,您可好生歇息歇息。”

    下了车,秋亦低头看了他一眼,淡淡“嗯”了一声,亦无别的什么吩咐。

    这回江南之行,一去便是整整一个月,之间也没见他捎来书信,打发人去临安那边问,又说那边府上的张管家已有数日不见人影。朱管家日夜担心不已,他把此事上报给秋夫人,不想对方却不以为意。

    思及他们二人惯来不和,夫人想来不会搭理,而老爷又神志不清,朱管家本都打算派人去江南搜寻,怎料这时候却收到他要回府的消息。

    带去的车夫和马车都已换过了,那随行小厮也不见踪迹,朱管家心头暗忖,这次前去江南,秋亦定遇上了什么大麻烦。不过瞧他不说,自己也不便多问,正准备迎着秋亦回房,那马车内却又走出一个人来。

    他还没转身去看,就听秋亦轻声道:

    “早间雾气浓重,车沿上滑的很,你自己看着点。”

    朱管家听之眉毛一竖,神色紧张地往那车内一瞧,但见一个温婉清秀的女子小心翼翼探出头,他定睛看了半晌,才讷讷道:

    “这是……这是云姑娘?”

    身侧,秋亦睇了他一眼:“怎么?很奇怪?”

    “不不不,不奇怪不奇怪。”朱管家忙笑着应答,当即就明白了个十之八/九,“云姑娘那可是少爷的贴身丫头,怎会奇怪呢。”说完扭过头便对着听君道:“姑娘这一路服侍少爷也辛苦了,待会儿我让下人送些果点茶水过去。”

    听君脚才刚落地,听着便是一愣。

    这朱管家素日抠门可是出了名的,怎么如今大方起来了。

    秋亦只随意点了点头,倒也未曾在意这些,想了想,又道:“老爷身子如何?”

    “啊哟,还是老样子,前不久姜御医还大老远的跑来瞧了,给换了一副药吃,不过我瞧着没见好。”朱管家领着他一面往庄子里走,一面环顾四周,神色有些紧张,但见附近并无外人,才压低了声儿。

    “三少爷……这二小姐和四公子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哦?”他脚步微滞了一瞬,眉头不由自主皱了一下,“几时回来的?”

    朱管家道:“也就前几日。因上次老爷病发,那大夫说估计不行了,也就这一段时间的事儿了,想必他们俩便是为此而来的。”

    “嚯?”秋亦冷冷勾了一下嘴角,“这不挺有孝心的么。”

    “嗨,他们的心思您还不知道呢?”朱管家将手一拍,急道,“二小姐看着都要嫁人了,巴巴儿的把那婚事拖了又拖,也不就是等老爷那份家产么?四少爷就更不用提了,他啊,比谁都眼红秋家的家业。”见他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,朱管家斟酌了一番:

    “三少爷……恕老奴多嘴,您这次回来可得小心些。”

    秋亦哼了一声:“你还怕他们会杀了我不成。”

    “诶,少爷吉人自有天相,老奴当然不是这个意思。”他谄笑着凑上前来,“不过,总得提防着点不是?”

    “倒也是。”秋亦垂下眼睑,自顾沉吟思索。

    “我会留心的。”

    朱管家闻得他这句话,也算是宽了心,遂又说了些别的庄内琐事。

    听君就在身后默默跟着,将方才他二人所言之话尽数听入耳。想自己进庄时间也不久,秋家的二小姐和四少爷连面都没见过,得知他们回来,总有些不好的预感。

    秋亦这么个恩怨分明的人,只怕也是等这机会许久了,往后说不准庄子里还会掀起什么风浪……

    回了院子,这外头的花圃还是老样子,不过恰逢初春,好些花儿都开始抽芽冒朵儿了,比起一个月前更显得生机勃勃。

    秋亦刚进屋,金钗就颇为勤快的上来交代他离开这段时日院内的些许琐事,一说这个把月来园中情况如何如何,又说底下丫头这个懒散那个没用。虽口气只如寻常叙事一般,但措辞表达,样样都听得是将自己的辛苦劳累凸显而出。

    秋亦只坐在桌边喝茶,时不时翻几页书,等她哒哒哒一席话掉豆子似得撒完后,才漫不经心道:

    “说完了吗?”

    金钗表情一僵,气势一下子短了半截:“说、说完了。”

    “说完了还不走?”

    瞧他这脾气分毫没变,端得是自己口水都快说干了也没见他动容,金钗抿着唇,心知不能自讨没趣,遂愤愤不甘地欠了欠身,推门出去。

    因见他似乎心情不佳,加之金钗也走了,还留在屋内难免有些唐突,听君忙忙施礼,正要跟着出去,不料却听他突然出声:

    “……听君。”

    大约是因为不常叫她的名字,连秋亦自己也觉得有些别扭。

    看她仍是眼底怯然,惴惴的侧过身往这边瞧。秋亦心里微微一软,只轻轻道:“我又没让你走,你跟着去作甚么?”

    听君这才缓下视线,朝他嫣然笑了笑。

    ——少爷还有什么吩咐吗?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要留下她,秋亦沉默了片刻,门外扫地的丫头忽然匆匆探了身子进来,规规矩矩地施了一礼。

    “三少爷,夫人叫您晚上去前厅用饭呢,二小姐和四少爷都在。朱管家叮嘱我们侍候您先沐浴更衣。”

    “热水在哪儿?”

    小丫头忙道:“就在里屋搁着的,干净衫子也是备好了的。”说着就要走进来。

    秋亦抬手摆了摆:“知道了,下去吧,不用你伺候。”

    那丫头有意无意瞥了听君一眼,才欠身道:“是。”

    举目朝里间插屏之后看去,屏风上果然映着滚滚热气,秋亦站起身,回头朝听君道:“你跟着过来。”

    她微微吃惊,忙左右四顾,旁边一个人也没有,这话当真是在叫她?

    听君登时一凛,感到心跳砰砰加快,双腿却重如千斤之石,寸步难移。

    见她还在原地呆着出神,秋亦不耐烦道:“你还发什么愣。”

    她哆哆嗦嗦地点了点头,只好艰难地一步步尾随其后。

    从屏风绕过,屋里一股温热气息扑面而来,热水里的湿气打在脸上,光是瞧着耳垂就烫得灼手。听君忙移开视线,正侧身时,秋亦已将外袍褪了下来,她手上微颤,却还是上前把这袍子接过来抱在怀中,刚迟疑着要不要说些什么,耳边就听他道:

    “上回在紫薇山时,领子上好像被划了一道,你仔细找找位置。”

    她脑中嗡嗡而想,这话不甚明白,只抱着那衫子,愣愣盯着他看。

    “……作甚么?”秋亦莫名其妙地皱起眉来。

    “昔时的衣裳补得,我就补不得?”

    听君如梦初醒,忙飞快摇着头,脸颊仍是潮红一片,心里只暗骂自己胡思乱想。稍稍喘了气儿,就掀开他这衫子欲找那破口之处,不想秋亦忽的将她手腕一扣,低低道:

    “脸怎么红得这么厉害?”

    听君骤然紧绷神经,有些手忙脚乱地解释。

    ——兴许是水气太热……我大约……不太适应。

    秋亦静静看着她,隔了一会儿,才轻声笑道:“是么?”

    听他这口气,信占三分不信占七分,她心里慌乱,只深深低着头,饶的这般似乎也能感觉得到秋亦还望着自己。

    听君小心翼翼地往后挪了一步,发觉他捏着手腕的力道略微松了些许,正偷偷想瞄他一眼,目光刚一抬,就见得秋亦缓缓俯下身来,声音淡淡的:

    “你方才莫不是……”

    ——不是、不是!

    她猛地一阵摇头,秋亦冷冷地哼了一句:

    “我还没说完,你着什么急摇头?”

    听君哑然无话,背靠着墙,垂眸盯着怀里的衣裳,不敢再动。

    见状,秋亦缓缓松开她,轻叹了一声:“倒也是,对你而言,我这么做却有些不妥当。”

    她犹自不解地抬起头来,不知其意。

    “没什么。”秋亦神色如常,直起身来,若无其事地背过身去,“我只是在想,你一个姑娘家,随我外出数日,旁人会否会嚼你的舌根。”

    听君瞧着他背脊,明知对方看不见,可还是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来。

    ——我只是你的一个丫头,旁人又怎么会嚼我的舌根呢……

    “说起来。”他口气一转,竟笑道,“我倒是有几分收你入房的心思。”

    她呼吸凝固,双目仍旧盯着他背影,神色凄然。

    耳边蓦地想起那日夜里,他的那半句话。

    ——“说笑的。”

    半晌,听得秋亦有些自说自话地笑笑:“不过,依你这性子,多半是不肯的。当我没说罢了。”

    听君眼睑一低,心里渐渐归于平静。

    其实他和昔时也有共同之处……

    亦不知哪句话为真,那句话为假了。

    时候尚早,听君先行回了自己房间收拾整理。

    屋内空无一人,想来秀儿还在忙活计,尽管出门这么久,她的床铺仍是整齐干净,大约平日里秀儿也在帮忙打理。

    左右闲着,听君遂拿了针线替秋亦缝补。

    衣领偏下的位置的确是有一条小口子,破口不大,补起来并不费事,但她却犹犹豫豫了好久才下针。

    补着补着,脑子里尽想着他适才所说的话,细线挑了几次,比对半日,总觉得不妥。

    这么来来回回,鼓捣了快有半个时辰,听君烦恼地放下绣花针,头疼地摁着眉心。

    他不说还好,一说这些话,自己总会瞎想。

    明明对她没有意思,又何必要拿这样的话来让她多心呢。

    正趴在桌上闭目沉思,那外头忽听得有人叩门,听君忙起身回头。

    门外,花开双手环胸倚着门看她,冷冰冰道:“回来啦。”

    听君朝她欠了欠身,抬手请她进屋。

    “不用了。”花开爱答不理地往外走,“夫人让你去一趟,别在这儿磨磨唧唧的。”

    夫人?

    她心里蓦地一沉,眼看花开迈着步子就走了,她亦不敢再耽搁,随即也小跑着跟了上去。

    *

    晚间,秋夫人果真派人前来传饭,这会子秋家人总算是要聚齐了,想来一会儿那饭桌上还有一场恶斗,秋亦便先在屋内多喝了几杯茶水,方自院中出来。

    一别数载,那秋月秋恒两姐弟长得什么模样他早已记不清了,只在脑中按着秋老爷和秋夫人的形貌大致勾勒。

    正从垂花门出来,还没走到大厅,那前头就见一人大步流星朝这边而行,此人身长七尺,眉粗眼大,形容怪异,穿着一件百花袍,团花锦簇,好不惹眼。

    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厮,容貌三分相秋莫,还有七分不知像谁。

    秋亦暗自沉吟,这人只怕就是秋恒了。

    举步刚要上前去,不料那穿堂此刻也有人低着头款步步出,和秋恒撞了个正着,那秋恒纹丝不动,只那另一人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,勉强抵着墙才没摔下去。

    “混账东西,好大的胆子,连我都敢撞!”秋恒定了定神,仔细一看,那对面的竟是个丫头,他不禁火冒三丈,上前就一把抓着她领子提到眼底来瞧,打量了少顷,脑子里却没什么印象。

    “还是个生面孔,你是哪个房里的丫头?”

    旁边有站着的仆从小声回答:“好像是三少爷房里的。”

    这一谈及秋亦的名字,他脸立马变了色,只阴笑道:“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,这也难怪了。”

    秋恒俯下身就要贴到她脸边,听君心上一凉,忙出手掩着,不想听他一声冷笑:

    “把这丫头先扣我那儿去,等三少爷问了,再让他亲自去拿人。”

    身后的小厮刚要应声,一抬眼就看见秋亦正静静站在那前头,当即起了一背的冷汗。

    “还真是多谢四弟关心了,到让我心头感动得很。”

    斗然闻得旁边冒出声音来,秋恒吃了一惊,正转身,便瞧得一人立在跟侧,悄无声息,竟不知何时到的,他手上一抖,尚没认出来者便是秋亦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你……”

    秋亦淡淡一笑,伸手就捏上他擒着听君的那只手腕,不过轻轻一扭,便听清脆的一声“啪”,底下众人皆是一震,那秋恒早疼得龇牙咧嘴,但又碍于脸面强自忍耐着。

    “三哥……多年不见,你倒是越发……越发硬朗了呀!”

    后面几个字几乎是咬牙说出的。

    偏生秋亦还是面上带笑,向他颔了颔首:“我这身子何足挂齿,倒是四弟你,火气太旺可会伤肝的。”

    “是是是……三哥教训的是。”

    念着秋夫人尚在厅中,秋亦也不与他多计较,将手一松,那秋恒急忙收回手来,揉了半晌,才往地上啐了一口。

    “哥哥还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,从来不都在青木山上住着的么,怎么如今有空想着要回庄子了?”

    秋亦把听君拉到自己身后,扬起下巴来朝他淡笑道:“荒野山村,自然不比秋家这富丽堂皇之地住着舒坦,四弟在这地方住久了,想是不知道其中滋味罢?”

    秋恒懒得同他打太极,眼一横,哼道:“你不就是冲着老爷子那点家产来的么,何必惺惺作态。”

    “正是。”秋亦倒不回不避,答得自然,“那又如何?”

    “你!”见他这么脸部红心不跳地应下来,秋恒一瞬间噎住,“像你这种不孝子,真不知道老爷子是怎么想的,要把山庄交给你!”

    “我是不孝子,那你是什么?”秋亦不恼反笑,低声道,“临安城涂青涂先生的单子,我记得是你接下来的吧?”

    秋恒闻得此人姓名,神色骤降,面容苍白如纸,他气势徒然减弱,颤着声儿问道:“他、他……你把那单子,接了?”

    秋亦扬了扬眉,就是不告诉他:“你猜。”

    “我!……”秋恒急得满面通红,他素来有心病,这么一慌,直捂着心口大喘气。

    秋亦则在一旁冷眼而观,反是侧身轻轻问听君:

    “方才有没有受伤?”

    她只在他身后默默摇头。

    “那一下撞得也不轻。”分明看着她时不时在揉着肩膀,秋亦心自暗叹,“别勉强,回去擦点药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听君低着头,悄悄伸出拇指来。

    ——多谢少爷关心。

    “好端端的,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?”细思之后,秋亦才觉得奇怪,“不是让你回屋的么?”

    听君略有些紧张地避开他视线,磨磨蹭蹭半晌,才解释。

    ——秀、秀儿拿掉了一样东西,我特意送过来给她的。

    秋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,没再问下去。

    那边的秋恒缓了半天才稍稍平息下来,抬起一只手指着秋亦道:“你休要拿这事儿来吓唬我!多半你就是道听途说,以为这样就能抓着我的把柄,想都别想!”

    “道听途说?”秋亦冷笑道,“不知,一万两的酒米,是不是也算道听途说?”

    秋恒当即傻了眼,心知知晓这笔生意的人不会太多,眼看秋亦那神色胜券在握,内心里不住叫苦。

    两人正吵得不可开交,那屏门外忽传来一清脆笑声。

    “三弟就喜欢拿四弟开玩笑,你明晓得他胆儿小又何必吓他呢。这不,瞧他又喘气儿了,一会儿给娘看见了看你不挨骂。”

    听君往那前头看去,来者袅娜细腰,钗环满头,珠玉灿烂,粉面含笑,看着倒是十分平易近人。

    秋亦不过不咸不淡地点了一下头:“二姐近来可好。”

    “好啊,我好得很呢。”秋月笑得两眼一弯,上前就握着秋亦的手,甚是感动地拍了两下,叹道,“时隔这么多年,你长得倒是越发像爹爹了,怪不得他这般喜欢你。”

    一边儿的秋恒鼻中一嗤,听君只见秋亦笑容未减,手却狠狠将她的拿了开去,收于袖中。

    “多谢二姐关心,不胜惶恐。”

    秋月似不在意,拉着他又笑道:“哪里的话,咱们可是一家人呢。”

    秋恒嘀嘀咕咕呸了一声:“谁跟他是一家人,也不知是什么地儿蹦出来的野种,惯会回来讨银子!”

    “阿恒说话怎么这么没大没小的!”不等秋亦开口损他,秋月一个指头就戳了过去,骂道,“你那娘的出身也不见得高贵到哪儿去,不过一个丫头,一个歌妓,你也好意思拿出来说嘴。可笑。”

    被她这么一说,秋恒登时闭了口,缄默无话。

    听君自然也听得出她话里别的意思,心下叹服。

    这不开口骂的,比开口骂的还要厉害数十倍,怪不得当年她年纪小小却能有心有胆毒害秋亦。

    思及如此,她略感担忧地抬头看了他一眼,犹豫之下,伸出手来在他掌心上轻轻一握。

    秋亦身形微怔,虽并未回头,但也默默在她手背上拍了两下。

    “好了,都站在这儿吹风作甚么。”秋月笑盈盈地往前走,“娘还等着咱们吃饭呢,进去吧。”

    秋恒嘴角微微抽了抽,双目瞪着秋亦,甩袖哼了一声,跟着秋月进了大厅。

    眼见二人皆走,他才转过身来,听君略有些担忧,一手拇指抵在小指尖上下一打。

    ——你小心一些。

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秋亦颔首应着:“回去罢,没事少出院子。”

    ——好。

    一直目送他进了厅内,听君方悠悠叹了口气,举步往回走。